前皇后的行踪被发现,正在行宫做最后的挣扎,纠聚手下的叛军,对皇位野心勃勃。
然她的儿子赵琛却仍杳无踪影。
如今朝中多数大臣都已归服太子,只有一些边疆的藩王,非要见到遗诏才肯承认新君。
这也可以理解,那些藩王的领地大多远离京畿,蔽塞不通,而新君登基又是大事,没有先皇亲笔手书的遗诏,他们恐自己会受人欺骗。
一些坚决拥护赵槃的大臣为此夜不能寐。没有遗诏,太子一直不能名正言顺地登基,夜长梦多,谁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
于是有人暗中精心为太子制作了仿造的遗诏。
那日在仪景殿前,众人已亲耳听过遗诏了,先帝确确实实就是立太子殿下为君,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只不过奸人的一场毒火,把遗诏给毁了而已。
所以仿照遗诏也是不得而为之,并不是谋朝篡位,只是帮太子拿到本该拿到的皇位而已。
那份仿制的遗诏被锁在锦盒里,秘密送到了赵槃的眼前。
赵槃瞥了一眼便知里面是什么东西。
一旦正式登基,谋朝篡位也好,名正言顺也罢,一日为帝,终生为帝,都再无脱身的可能。
所以,他不能打开这里面的东西。
……
边疆的藩王镇北侯前来面见新君。
镇北侯是两朝老将,曾扶持过赵槃登上太子之位。此番他也是少有的没有遗诏也愿意出兵的藩王,请命去铲除前皇后一党,并愿意竭力说服其他藩王,归附新君。
但这个年过花甲、两鬓花白的老人有一个卑微的请求。他有一个四十岁才得的老来女,痴心倾慕太子,为了太子年逾二十也不肯出嫁。
镇北侯爱女心切,苦求太子能答应这个小小的请求。如果能得偿所愿,嫁女于太子,即便是为奴做妾,也此生无憾了。
而且,这并不算什么苛刻的要求。新君将来会广纳后宫,富有三千佳丽,收下镇北侯的女儿,只不过是举手之劳。
赵槃却并没有轻易许诺下。
他掩唇咳嗽了一声,这几日,浑身常常感到寒冷,有时候明明身处艳阳下却像走在冰窟里似的,身子每况愈下,细细想来,应该是皇后在仪景宫放的毒瘴所致。
然这毒瘴并无什么特效药物,他能做的,也只是每日吃吃汤药,慢慢拖延着罢了。
收下镇北侯的女儿,不仅会负了那位陌生的姑娘,更会辜负了阿弗。
不收镇北侯的女儿,又会负了江山。
这是个怎么选都错的选择。
新烦旧乱,一股脑儿地包围着赵槃,他必须在其中寻得平衡。
……
阿弗也听说了镇北侯女儿想要嫁给赵槃的事。
国事并不是儿女情思可以左右的,为了安定天下,看似九五之尊的帝王也要隐忍牺牲掉许多东西。
必要时刻,即便赵槃不愿娶,也不得不娶。
而且就算没有镇北侯的女儿,日后还会有许许多多大臣给他送女人,秀女也会像雨后春笋般涌出来。
和帝王一生一世一双人,终究是痴人说梦。
她这个太子妃只是虚设的,真要较真儿的话,赵槃娶谁她都无权过问。而且她还主动跟赵槃提出要离开,这些事就更跟她无关了。
阿弗摸着自己的肚子。她有预感,孩子就快要降生了。
可到了这一刻,她还是搞不清她到底爱不爱赵槃。
一开始被他辜负被他强迫,她确实恨他恨得牙根儿痒痒。然这恨随着时间,随着平平淡淡的一件又一件小事,随着他数次舍身救她迁就她……变得原来越淡,直至后来对他不爱也不恨,到现在,她悲哀地发现,自己真的有点在乎他了。
虽然嘴上死不承认,但听到赵槃可能会娶别人的事,她的心瞬间地痛了一下。
还是那句话,如果赵槃是普通人,他们的前世,今生,或许都不会经历那么多的磨难。
阿弗甚至又像前生一样,又傻又愚蠢地期冀着赵槃……能跟她一块走、一块私奔,摆脱这一切。
绝知她这想法根本是镜花水月。赵槃不只是她一个人的,更肩负着天下,注定要去实现他的霸业。
他的心是宽阔的大海,装着苍生装着九州。可她的心却只有一瓢水那么大,只装得下平平淡淡的生活,和一个真正适合她的男人。
所以摆在阿弗面前的,也是个两难的选择。
她可以选择留下来给赵槃生儿育女,荣耀加身,当个贤妃,永永远远地困在后宫。
或者狠一狠心跟过去做个了断,云游四海,去一个适合她的地方,寻一个没那么复杂的人,和他一起吃遍天下,实现重生以来一直期待的梦想。
想想她也挺不争气的,就算赵槃前世曾那样无情地对她,重来一次,她还是如此没骨头地又喜欢上了他。
可喜欢上了也仅仅是喜欢上了。
阿弗还清醒着,还有些自私的念头。她不想以认命两字就轻轻易易地委屈了自己,亦不想在与赵槃的情恋中抹杀掉自我。
她不爱在皇宫里生活,也不爱争着抢着苛求丈夫的宠爱。有身份地位横在他们中间,他们永远都不是夫妻。
思忖良久,阿弗感觉腹中一痛。
那疼痛越来越剧烈,就像有什么东西,抑制不住地要破出。
银筝慌慌忙忙奔进来,见状大喊,“快来人呐,夫人、夫人要生了!”
……
许是因为中药调理得好的缘故,也可能是宫中太医手段高明,阿弗产子并没像沈婵那般受尽了千辛万苦。
她颇为顺利地产下一对双生子,一男一女,龙凤呈祥。
赵槃曾经许诺阿弗只生一胎,如今却乍然得了双生子,不由得令人喜出望外。
他的眼睛还没好,所以他只能无比怜爱地抱着两个孩子,眼睑下淌出些喜悦又愧疚的薄雾。
阿弗睁开沉重的眼皮,第一眼看到的是赵槃。
他素来都是冷冽而又沉稳的,今日欢喜之余,脸色竟微微蜡黄,唇色也比平日里黯了许多。身上原本剪裁合体的玄衣,也比平时宽松了一圈,看上去像是这几日过度心力交瘁。
没等阿弗说话,赵槃便握住她的手心,款款对她道,“阿弗,谢谢你,你给我今生最金贵的礼物。”
阿弗亦笑笑。
一次得了两个孩子,何尝又不是她最金贵的礼物。
两个孩子被抱了过来,分不清更像他们谁,眉眼清秀,有赵槃的影子,也有她的影子。
她弱弱地问一句,“孩子取名了么?”
赵槃轻笑地摇摇头。
阿弗撑着虚孱的身子坐起来,干裂的嘴唇张合了一下,想要给孩子取个好听的名字。
可她乍然又想起赵槃是陛下,两个孩子都是皇室的血脉,她虽是生母,却也不配给孩子取名的。
赵槃苍白一笑,仿佛不用睁眼就熟识她的一切心思。
他身子稍稍前倾,贴在她的耳边低语,“……我们自己的孩子,我们自己做主吧。”
他话语柔和,听来像四月里温暖的潮水,流遍全身百骸似的。
阿弗一时身子虚软无力,软塌塌地靠在赵槃肩膀上,一边小声问他,“我真的可以给两个孩子取名吗?”
赵槃无声地点点头,啄了下她的额头,“阿弗想到什么好名字了吗?”
阿弗眼圈微黑,“我可以给他们起个小字,大名你来定……嗯,就叫长歌和采薇。我之前从你那书房里给他们精挑细选的,既文雅,又耐听。”
长歌,采薇。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是唐代王绩的那首诗。
赵槃顿时晓得其中含义。
她的心,不在深宫,不在皇座上,而在山水之间。
……
阿弗生产之后的第三日,镇北侯的独女以进献珍宝之名入了宫。
虽然只是住在宫里并未得召幸,但已是众人眼中心照不宣的第二主子。而且她比阿弗更得人心一些,举止更得体,更有名门将女的风采。
镇北侯曾为太子掏心掏肺,如今又奋战在与皇后叛军大战的前线,那位老人的恳求,没人能拒绝。
有些事根本就不是想不想的问题,而是不得不为。
赵槃并未册封皇后,镇北侯之女也不必来拜见阿弗。
两个女人,只隔着一道宫墙,没有硝烟的战火已经悄无声息地燃了起来。
宫人们都在猜测陛下何时会宠幸这位新主子,可苦苦等了多日,赵槃只一日日地宿在阿弗宫里,不曾与这位侯门之女有过多的亲近,相敬如冰。
就连镇北侯女儿的身份,也只是进宫献宝的“女官”,而非是什么后宫嫔妃。
时间转眼跳过去了几日,诸事漫随流水,赵槃和她的一年之约也终于到了尽头。
算来,整整一年。
阿弗来到太昭殿。
刚要推开门,便听得里面一阵剧烈的咳嗽。打开门一看,见赵槃脸色苍白,清瘦的身形半是倚在龙椅上,像是秋日里枯黄的叶子,说不出的憔悴。
他唇色溅红,像是刚刚吐过血。折子上,也落得点点猩红的血花。
阿弗猛然想起了生产那日,赵槃似乎就如此憔悴来着。
可她当时只想着两个孩子,并未在意,以为赵槃是普通地劳累过度……如今想来,他沾染了仪景宫那些要命的恶瘴,怎么可能跟太医说的那样真没事?
赵槃平复了一下呼吸,听到门板细微的动静。
他隔着白绸往这边望了望,低声道,“……药放外面就行了。”
阿弗眼中溢满泪光,奔了过去,一把掐住赵槃的手臂。
“赵槃!”
她声腔发颤,浑身每根神经都在紧绷,“你中了这样深的毒,为什么要瞒着我?”
阿弗猛然揭下他双眼上的白绸,果见他眼圈下密布着淤黑。
这些淤黑应该早就有了,只不过这几日一直被白绫遮蔽,把她瞒了过去。
赵槃被阳光刺得猛然眯了眯眼。
“阿弗?”他略略惊讶,随即不悦道,“不是叫你在荷香殿好好呆着吗?”
他原本黑亮的瞳仁变得浑浊不堪,如一滩毫无生气的死水,眼白也覆了一层尘灰似的,涣散又黯淡。
阿弗颤颤巍巍地拽起他的手,粗鲁地捋开袖子,看见他煞白的手臂上满是黑紫的毒纹,平日修剪合度的指甲上也尽是血痕。
“那毒很厉害是不是,这几日你都在躲着我是不是?”
赵槃眼皮暗沉沉地阖了阖,把袖子放下。
“你还有着咱们的孩子,”他低声说着,“阿弗,我不愿叫你担心。而且……”
他顿了一顿,“我知道咱们的一年之约今日到了。没事总说生啊死的,就像我故意要缠住你一样。”
阿弗唇线紧抿,指甲也跟着抠进了肉里。
骗人,他之前用各种各样的理由困着她,难道还少吗?这会儿却又故意不告诉她,就是存心叫她心中愧疚。
“什么意思?”
“不就那个意思吗?”
赵槃抬起头,“你今天来找我,不就是提醒我一年之约吗?”
阿弗沉默地站着。
不错,她今日来,确想跟他说一说一年之约的事。
可见了他如今这副样子,她如何还能走得安心?
赵槃等了阿弗半晌,见她不说话,苦笑了一声,像是释然了。
“你前几日说的,我答应。”
阿弗心尖猛然一颤。
说来也真是讽刺,为了赵槃口中的这句话,她苦苦煎熬了不知多少时日,强颜欢笑了不知多少次。
如今乍然听了,却怅然若失,如吃了苦杏仁一般酸涩。
“你好自私。”她木讷地说着,一行清泪滑下,“我从前求了你多少次,你始终不肯答应。如今你知道你身体不行了,才愿意放手……”
赵槃悲沉地笑了下。
她说得没错,他是自私。若非是中了这等无药可救的毒瘴,他必不会放手,就算是她到了天涯海角,他都会去把她追回来,圈在手心里。
微微的心动,终究发展成无可抑制的喜欢,到现在成了疯狂的沉溺。
如果不是死别,他绝不会让她走。
可是……如今却再也不能了。
“你这次走,可以走得放心些,一路看看山河的美景,品品美食……”他又咳嗽了几下,抚着她鬓间被泪水浸湿的发丝,“因为,不会有人在背后追你了。阿弗不用再怕了。”
阿弗捂着泪水伏在他膝上,使劲儿地锤着他。
这种时候,他还说这种漫不经心的话。
赵槃思忖着,“咱们的长歌和采薇你也可以带走。毕竟……”
他要是时日无多,两个孩子留在皇宫只会成为旁人的眼中钉,空受伤害。
他咽下了话茬儿,委婉地说道,“还有一件事。若是阿弗要再嫁人的话,就找个会善待咱们孩子的人吧……慢慢找,别太快找到,找不到就算了。如果真找到了,你们要办婚礼的话,也别在城西,别……别叫我看见。”
皇陵就在城西,阿弗之前住的小木屋也在城西。
如果要他长眠时眼睁睁地看着她另嫁他人,是不是太残忍了些。
他们还约好之后到大槐树边拜堂来着,说起来真是辜负了。
阿弗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你能不能别再说这样的话?你是存心叫我惭愧一辈子吗?”
赵槃无声笑笑。
一年之期就在今天,按理说,阿弗今天就能走。
可惜的是,跟她别离之前,他竟然不能再看一看她的样子。
赵槃指尖发凉,一时浑身都跟着颤起来。
两人就这么面对面坐着。
隔了良久良久,阿弗脸上的泪干涸了。
她咽了咽喉咙,“还记得一年又一百天吗?那回虽然是你胡搅蛮缠,但我比较大度,还勉强愿意遵守。”
赵槃想起往事,不禁泛起一个如烟的笑容。
“那次确实是我胡搅蛮缠了。”他慨然说着,“不过不用一百天。如果你能赔给我三天,我就很满足了。”
阿弗喉咙酸涩,“三天?”
他嗯了一声,如玉般凉的手抚着她,“如果不耽误的话,你便给我三天的时间吧,让我也看看,你爱一个人的时候究竟是什么样的。”
就像他那个梦里一样,她对他笑,惦着他,爱着他。
哪怕只有三日,也没什么遗憾了。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一些内容就完啦~
诗句出自《野望》,作者王绩,唐代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