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一轮清淡的秋月还隐约可见。
银筝在竹室外张望了两眼,“太子殿下可晨起了?”
沁月摇摇头,“怎么了?”
银筝手里握着张字条,“陈大人一早便送来了这个,说是务必要呈与殿下。”
字条既是陈溟送过来的,想来是什么重要的情报。
银筝不敢耽搁,试探地轻敲下门,半晌,听得里面一轻冷的男声,“进来。”
赵槃本来夜里睡得就极浅,长年累月养成了习惯,每日天一亮必然会自然醒来,便听见了银筝和沁月在窗外细微的声音。
山中的秋晨还有些微凉,赵槃披了件长衫,正坐在榻边。
他回头瞥了一眼尚在熟睡的阿弗。
小姑娘侧卧着,睡颜安安静静的,淡色的嘴唇轻微翕动,长得一副惹人怜爱的样子。
只是她的双眉拢在一起,仿佛睡梦中仍然担心着什么事。
赵槃泛起一丝愧疚,忍不住伸出手去,替她把褶皱的眼眉抚平。
昨晚她吐了三次,几乎就没怎么睡。
他在一旁都看在眼中,虽然怜爱,却终究是无可奈何。
他想着,他们要这一个孩子也就够了。若是再生,这种痛苦她便还要再承受一次,叫人如何落忍。
……银筝的脚步声把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赵槃低声问,“什么事?”
银筝把字条拿了出来,“殿下,是陈大人给您送的字条。”
赵槃神色一凛。
——是前些日子细作的事情有眉目了。
跟他猜得一样,那细作是端王赵琛的人,负责每日小心纪录太子的行踪,然后再事无巨细地禀告给端王。
赵琛原本是八皇子,撇去天生有疾的九皇子不谈,赵琛就是最小的一个皇子,也是皇后唯一的亲生嫡子。
赵琛今年只有十六岁,皇后为了早日给自己儿子爵号,便暗暗给赵琛加了两岁,对外只谎称赵琛十八岁。
所以赵琛十六岁就封了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称得上是年少英豪了。
按理说,赵琛是赵槃登上皇位最强劲的对手。
本朝立贤不立长,赵槃行七能被立为太子,也全是因为才德过人。
如今赵琛渐渐长大,堪称后起之秀,又有皇后扶持,觊觎太子之心有目共睹。
从前赵槃也不是没忌惮过,兄弟俩儿也使过各种各样的手段勾心斗角。
可如今,他仿佛不是那么在意了。
这些日子以来,赵槃经历了许多。
他从前活得就像棋盘上的棋子一样,每一步都要有意义,都要为朝政而谋,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可如今,他学会了些别的。
他渐渐习惯慢慢地活着……在白露未晞时摘一摘桃花,暮色渐浓时自己洗菜做一顿饭,甚至在心情沉闷时看看话本解闷。
那些老庄一派的逍遥道,赵槃多少领悟了一些。
是阿弗教给他的。
似今日这般在清净的早晨听到这样的窝心事,赵槃心里也没掀起什么太大的波澜。
他真的变了。
他本以为把阿弗带回京城,就能慢慢地叫她适应,叫她愿意留下来给他做个贤内助……可如今,阿弗仍是原来那般天真潇洒,他却变了。
皇位只是一个名位,天下九州需要一个至高无上者,来稳定人心,来安定疆土,仅此而已。
可若天下能太平稳定,谁当皇帝,也没那么要紧。
江山和她,他可能真的要做出个选择。
……
赵槃去拜见了皇祖母。
今日是皇祖母花甲之寿,因皇帝病着,寿诞也没有大办,只是诸位皇子奉上了贺礼,再办一场宫宴,草草了事。
皇后也在,不过跟太子形同陌路。
两人都有对方的把柄,因为前些日子淮南王的事情撕破了脸,眼下心照不宣,谁也没有轻举妄动。
宴席上,皇祖母有意无意地提起给太子娶良娣的事。
这老人没有别的心思,只是为了太子开枝散叶而考虑。
赵槃听来烦闷,无心饮宴,奉过了贺礼之后,便寻了个说辞早早地退了出来。
迎面便见到一菖蒲紫衫少年,佩着紫金冠,丰姿远远望去,跟天边紫气东来的云彩似的。
是端王赵琛。
“皇兄。”
赵槃抬起眼皮瞥了眼,赵琛姗姗来迟,似乎刚从皇后的凤藻宫过来。
赵槃礼节性地应了声。
他们虽名义上是同母,但年龄差了好几岁,从小也不在一处长大,如今又是彼此不必言说的对手,自然没必要多寒暄什么。
两人擦肩而过。
这日午膳时分,阿弗一口一口地吃着酥饼,一边还为她写话本被赵槃发现的事难为情。
写话本本就图着一时的热忱,蓦然被赵槃发现了,她的热忱顿时被浇灭了。
好在赵槃没有说什么,许是看在她怀着身孕的份上……可是,自己偷偷写的小话本被人给读了,无论怎么想都好难为情。
阿弗叫来银筝,叫银筝把话本给烧了。她不要再写了。
银筝只得答应,见阿弗又剩了很多饭菜,不由得劝道,“姑娘,您如今的胃口怎么这样差?这饭才吃了几口,太子殿下见了肯定又要怪罪。”
阿弗轻叹。虽然菜点都是精致的,看着也是美味的,但她就是没胃口,吃了就吐得厉害。
沁月忽然掀开帘子,“姑娘,您看奴婢给您带什么来了!”
阿弗从沁月手里接过来一封信,竟是沈婵寄过来的。
她这一下又惊又喜,“阿婵怎么能给我写信了?”
沁月笑笑,“是殿下安排的。之前您不是说山中寂寞,一直想跟世子妃说说话吗?殿下便叫奴婢把世子妃的信捎来给您。”
阿弗拆开信封,沈婵最近过得并不太好。主要是沈婵和宋机因为那什么幽兰姑娘的事,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沈婵还怀着身孕,却因这些乌糟事日日落泪。
阿弗见沈婵过得糟心,干着急却也没办法。她如今住在山里,连沈婵的人都见不着,更别提帮她分忧了。
说来倒也奇怪,沈婵和宋机这两人,前一世明明能举案齐眉白首偕老,今生怎么就闹得天翻地覆呢?
银筝劝道,“姑娘也别太担心了。夫妻之间吵架,原本也是常有的事,过几日就好了。”
阿弗把信封收好,忽然动了点出去看沈婵的心思。
“我什么时候能从这里出去啊?”
银筝微笑,“姑娘现在还有着身孕呢,好好待着吧,时机到了,殿下自然会接您出来。”
阿弗失落地哦了一声。
她不禁有些后悔,早知道沈婵这么快就给她来信,她就不那么着急把话本给处理掉了,留着给沈婵寄过去多好。
除了沈婵的信之外,沁月还给阿弗带了只羽毛绚丽的芙蓉鸟儿。
那鸟儿翘首站在金丝笼里,一袭柔软又细腻的羽毛,歌喉婉转,昂着首,挺着胸,高雅又可爱。
沁月引着阿弗去逗一逗那鸟儿。阿弗试着触了触它那小巧的红喙,逗弄了半晌,忽然感觉不大对,“这也是他给我的吗?”
沁月一愣,随即笑道,“是的。殿下为了给姑娘解闷儿,特意从苏州花了千金买了这只鸟儿给姑娘,就为博姑娘一笑。”
阿弗似笑非笑。
不对啊,赵槃没事送她一只芙蓉鸟,应该不是单纯地想给她解闷,分明就是讽刺她来着。
……她自己分明也是他的笼中之物。
这么明显的隐喻,她要是再看不出来,岂不是蠢了。
沁月见阿弗脸色转黑,“多漂亮的鸟儿。姑娘不喜欢吗?”
阿弗哼了一声。
鸟儿她是喜欢的,但这份隐喻,可太让人火大了。
……
因着这点小小的不快,晚上赵槃来的时候,阿弗也没起身去迎接。
那男人轻咳了一声。
阿弗假装没听见,仍不理会,坐在原地里闲闲散散地拨着窗边的风铃。
下一刻,她手中的风铃被倏然抽走。
她陷入一双温柔又强势的掌心中,被强行扳过了脸。
“见了你夫君,你就这种态度?”
赵槃俯下身来与她平视,手上那股钳制的力道一点没少,刚好叫她仰视着他,无从躲藏。
阿弗左右也避不过去,“我真没看见你。”
她抬头一看,几日不见,赵槃头上的伤似乎好了些。
窗边鸟儿叽叽啾啾,赵槃若有若无地扫了一眼,“怎么,这鸟儿惹你生气了?”
阿弗挣开他的手,“你是故意的么?”
赵槃漫不经心地坐下来,“什么故意的?”
他哪里是故意的。
之前路过苏州时他瞧见了这只鸟儿,觉得实在好看,才特意拿来送给她的。
阿弗点点头,“好,既然是我的了,那么我可把这只鸟放了?”
赵槃挑挑眉。
放了?
他从后面轻柔地环上她,一边温和地说着,“养只鸟儿有什么不好,省得你闲极无聊没事可做。等咱们的孩子出世,你还可以领着孩子一块听它唱歌……多好,就养着吧。”
阿弗闷闷地沉下嘴角,“我的孩儿有多少大事要做,哪有时间听什么鸟儿唱歌。你自己听去吧。”
赵槃瞥着她那副气恼而可爱的样子,心中似吹过一阵清风,不禁要逗一逗她,“阿弗,你不会感同身受了吧?”
阿弗白了白他,“你好烦。”
赵槃眉间染了点笑影,“我送你鸟儿真没别的意思……其实我见你话本里写的那些话,倒也有几分豪情壮志。若是觉得生气,便多写几本,我来评判评判哪一本最有趣。”
阿弗听他又提话本,更是生气,使劲儿锤了他两下,“赵槃!你能不能别再提了?”
赵槃任由她打,等她打够了才轻轻握住她那纤细的手腕,“好了。你要是实在不喜欢,我明日给你换个别的什么。想要什么你自己说。”
阿弗转过身来,心想鸟儿不鸟儿的倒还是小事,她还有大事没问他。
她从他怀中退出来,柔下语气问,“殿下,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赵槃略略伤神地扶了扶额。
……这才几日,她怎么又想走?
赵槃无甚神色,“怎么,住这里不好吗?”
阿弗解释,“好是好。可是住在这儿,我真与世隔绝了,一点自由都没有……真跟你那只芙蓉鸟儿一样了。阿婵给我来信,我也没法去找她。”
赵槃蹙了蹙眉,幽幽说,“你好像关心你那些乱七八糟的姊妹,比关心我还多。”
阿弗揪着他的袖子,“别岔开话头。我在问你正经事呢。”
赵槃淡淡地告诉她,“晋王家里最近很乱,你最好别去给人家添乱了。”
“怎么是添乱呢?”阿弗思索了一下,“……要不,你还是接我回东宫去吧?这样的话你见我还方便一些。”
赵槃手指搭着太阳穴。
阿弗靠在他肩上,“而且,我这禁闭关了也快两个多月了,惩罚够多了,总该赦免了吧?”
赵槃眼眸动了动,“我觉得你想出去还有别的目的。”
阿弗顺势道,“是有别的目的,我还想见见沈婵,好好安慰她一下。”
赵槃沉吟半晌,“还有别的理由吗?”
阿弗搜肠刮肚地想了片刻,有点搞不清他到底想问什么。
其实她的目的就是很单纯啊,就是不想老被他控制着,她总得有点自己的自由吧?
阿弗猜度他的心思,试探着补充道,“其实确实还有一个目的。我老是住在这里,你在……外面有其他女人,我……我都不知道。”
她说完这话,便心虚地低下头去。
这种强行在意的话,在她看来跟阿谀奉承也差不多了,又油腻又做作,不知赵槃吃不吃这一套。
半晌,却见赵槃点点头,“这样啊,行吧。”
阿弗眼前一亮。
“不过要等孩子生下来。”他补充说。
阿弗顿时失望……孩子生下来,那要什么时候?
等孩子生下来,她和他那个一年的期限都到了,她还纠结这些干什么。
“你开玩笑呢吧?”阿弗不快地反驳,声如蚊蚋,“等孩子生下来,我都能直接走了……”
赵槃见她嘟囔着什么,只听到了什么一年之约的字眼。
那个荒唐的约定她还记得呢?……别的事也没见她记性这么好。
其实阿弗要回去是使得的,他把她送到这里来,本来就是叫她暂时避难的。
他其实过两天本来就会叫她回去。秋猎之日,太子妃还要出面……结果她主动地巴巴来问,倒叫他生了几分玩心,存心想为难问难她。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8-1020:19:36~2021-08-1120:17: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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