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二章 血战马尼拉(十)(1 / 1)

吕宋岛的面积,其实比夷州岛还要大一些,马尼拉在其中,只不过是极小的一个组成部分,在这个西班牙殖民城市以外,是大片的热带丛林,它们属于本地的土著人。

从有人类文明出现开始,一直到十九世纪初,吕宋岛上从来没有出现过一个统一的国家,岛上的社会关系非常原始,土著人们以部落为单位生活在山岭之间,相互有边界,彼此不团结。

西班牙人将近一百年的殖民给岛上带去近代气息,但也仅仅局限于马尼拉附近两百里左右的范围内,再远的地方,西班牙人就不会去涉足了,在隐藏着猎头族的丛林里,危机四伏,犯不着冒险。

在这些地方,没有大道,只有冒险进入土著聚居地的当地商人行走的小路,道路自然是泥泞的,蜿蜒崎岖,连驴子都会摔跟头,很不好走。

年迈的富拉尔爵士一辈子都没有走过这样的路,作为西班牙皇室贵族,他在这炎热的气候里居然还穿着成套的大翻领衣服,头上戴着假发,浑身热得冒烟。

他的手杖在地上深一下浅一下的杵着,支撑着爵士衰弱的身体,风箱一样喘息的肺部发出锯木头般的呼吸声,仿佛他迈出的每一步都有可能成为他人生的最后一步。

纵然走得这么艰难,但富拉尔还是尽全力跑得很快,后头仿佛有鬼在追一样。

几个西班牙士兵搀扶着爵士,神情同样慌张,这几个人都穿着板式胸甲,只有一个人还戴着壶形盔,其他的人都光着脑袋,一半的人手臂上还套着小圆盾,腰间都悬着托雷多精制长剑。

看装备就能猜出,这是几个精锐的西班牙剑盾兵,西班牙无敌舰队纵横海上时最强大的跳帮力量,平时轻易不出手的骄傲小伙子,不过此刻,他们狼狈的跑得很仓皇。

但是精锐就是精锐,虽然狼狈,他们却跑得很快,就算拖着富拉尔爵士这个累赘,他们还是跑在了最前头。

在这些人身后,丛林里连绵一长串的都是逃跑的人,有穿着体面长西服的商人,有披着锁子甲的长枪手,也有穿皮甲的火枪兵,甚至包括几个提着长裙蹒跚的妇人。

他们排成一个纵队,沿着前面人的脚印,没头没脑的跑着,顾不得时不时的有人摔倒,后来者就踩着摔倒者的脑袋继续跑。

数数人数,大约有一百多人。

“啊~~”

富拉尔爵士发出一声要命的呻吟后,终于坚持不住了,他从两个剑盾兵的手中滑落下去,一屁股坐在地上,脸如酒醉的人一样潮红,双手连摇,低头喘息好久才破音道:“我走不动了~~休息一下~~~”

队伍停下来,后面的人同样跑不动了,他们像一条长蛇的身体一样在富拉尔爵士左右停下,扶着附近的树,大口喘息。

一个年轻的军官从后面走上来,对富拉尔道:“爵士,这里离马尼拉城还不够远,依然不安全,还是再走一段吧。”

“不走了、不走了!”富拉尔把手杖在泥巴地里重重杵下:“再、再走,不等荷兰人追过来,我就死掉了!”

“可是……”军官的板甲上有血迹,左手也包着渗血的绷带,右手提着一只短铳,紧张的四处观察着道:“这里是邦邦牙人的地盘,这些土著人和我们有矛盾,若是碰上了……”

“哪又如何?”富拉尔爵士双手拄杖,瞪眼道:“你们打不过荷兰人,还打不过猴子?”

“平时当然不怕,但现在……”军官咽了一口唾沫:“听说这里距离猎头族的狩猎范围也不远,爵士,你知道的,那些野蛮人比猴子还可怕,一旦真的遇上他们,就……”

“猎头族?!”

“是啊,猎头族,他们喜欢把敌人的脑袋砍下来,做成标本放在家里。任何陌生人都可能成为他们的敌人,在野蛮人面前,没有文明可言。他们擅长吹箭,杀人于无形之中。”

富拉尔的腰一下就直起来了,他看向丛林里,树木婆娑中阴风吹动,绿色的植被间似乎潜藏着无数人影,远处好像有什么东西跑过,惊起几只宿鸟。

他打了一个哆嗦。

“走、走~”富拉尔自己站了起来,拄着手杖大步流星,还不忘催促其他人:“别磨蹭,路还远着呢!”

旁边的人惊讶的看着他,不明白刚才还要死掉的老头怎么突然精神起来了,于是只好拖着疲惫的身躯跟了上去,在这样的环境中,没人愿意落单。

走了几步,富拉尔的步伐慢了下来,他扭头问道:“卡多索,我们往哪里逃?”

“按照安奎拉总督的安排,我们要北上,穿越半个吕宋岛,去到岛北边的阿帕里港,那里有我们的商船,我们可以乘船逃到澳门去。”

“澳门?”富拉尔爵士不悦了:“葡萄牙人的地方,但我们马尼拉是属于墨西哥总督管辖的西班牙领地!”

“爵士,我们缺乏横渡大洋的船只。”青年军官卡多索无奈的答道:“阿帕里是个小港口,一般只负责面向明国和日本的货运中转,只有小船。”

“那……”爵士仍然一脸不高兴,仿佛去到澳门是丢脸的行为一样,但想了一阵之后,他只能接受这个安排:“那就先过去吧,看看再说。”

接下来,他一路走一路开始数落安奎拉的种种不是,咬牙切齿的扬言要向西班牙国王痛陈他的罪过,末了,他像才想起来一样突然问道:“安奎拉现在在哪里?”

“总督大人留在圣地亚哥城堡里了。”军官卡多索晦暗的脸色毫无生气:“我最后逃出来时,他还在城墙上指挥作战。”

“哦?”富拉尔眼睛亮了亮:“他能坚持下来吗?”

“不可能的。”卡多索摇摇头:“荷兰人把炮拖上了岸,人数也占有绝对多数,城堡陷落只是时间问题,爵士,我们是不可能赢的,总督派我们送你出城一定是早就料到了这个结局。”

“他早就料到了?是啊,他早就料到了!”富拉尔怒吼起来,把手杖在空中挥舞:“他对我说,没事,荷兰人只是在骚扰,等他们走就行了。可现在呢,马尼拉丢了!”

他声色俱厉的指着卡多索道:“这都是你们军人的责任,没有尽到一个西班牙军官的义务!”

“可我是葡萄牙人。”卡多索嘀咕了一句。

“你说什么?”

“没什么,爵士,我刚才说了,猎头族在这一带活动,我们还是快走吧。”

“啊?对、对,走、走!”

一百多人的溃兵队伍沿着林间小道奔走,把在树叶间跋涉,一刻不敢停留,在身后的远处,马尼拉城的方向,炮火的声音依然振聋发聩,哪怕距离已经很远了,听起来依然惊心动魄。

逃走从白天持续到晚上,一路上远远的也遇到过几个土著人的村镇,但这些人不敢进去。吕宋岛上的土著人远的羁傲不逊,和西班牙人向来不对付;近一点的又很势利,谁强大就听谁的,暗地里也不大服管,只是靠利益相处,如果看到西班牙人这副境地,很难说不会趁机扑上来咬一口。

于是饿了只能啃点树叶,饿了喝点露水,大家连火把都不敢点,摸黑赶路。在第二天天亮的时候,疲惫至极的逃难人群还在丛林里跌跌撞撞的走着,当第一缕阳光照耀在山谷中,照亮了前方的山岭后,带路的卡多索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他们好像迷路了。

夜间赶路不辩方向,卡多索是靠星星勉强定位,昨晚偏偏多云,星辰不甚明朗,以至于走了一夜,走偏了方向。

“卡、卡多索,前面还有多远?”富拉尔快要死掉一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这个老人非常不容易,被四个剑盾兵抬着走了一夜,依然能够说话。

“这……”卡多索不敢说实话,他担心富拉尔爵士听到这个消息会眼皮一翻死过去,只好撒谎:“快了,翻过这座山,就要到了。”

他指着前面的山,虽然他也不知道山那头是什么。

“太好了……快走吧。”富拉尔的头耷拉在剑盾兵的肩头上,有出气没进气的呻吟道:“若是能逃出去,卡多索,我会向国王保举你做马尼拉总督。”

“总督?”卡多索苦笑一下,回头望望来路,心道:“马尼拉都没了,还当什么马尼拉总督?”

他也无心道谢,只是闷头向前走,沉重的胸甲穿在身上很热,但他不敢脱掉,手里的短铳填满了弹药,也插在腰间,手里挥舞着一柄短刀,继续在最前面开路。

众人开始翻山,山势陡峭,道路呈“之”字形向山顶延绵,众人汗流浃背的爬在上头,头都懒得去抬,只是跟着前人的后脚跟麻木的走。

卡多索心里焦虑,爬得很快,甩开了后面的人一段距离,他这么做自然是想快些上到山顶,搞清楚自己所处的方位,走了一天一夜,现在是不是在安全的位置上。

吕宋岛的山都是树木繁多的,爬起来手脚并用,一边爬还要一边劈砍灌木,绕开没法过去的粗大乔木。

山顶就在眼前了,他喘着粗气砍断最后一根拦路的山藤,攀着一块石头,即将登顶。

山顶是一片密密的林子,站在那里,可以望出去很远,卡多索心怀忐忑,脚下加快了速度。

一个人突然从树木间冒了出来,在十来米外向下张望。

两人措手不及的对上了眼,卡多索向上看,那人向下望。

谁也不会想到,在这荒山野岭之间,会撞上人。

卡多索先是惊愕,本能的去摸腰间的短铳。

一秒钟过后,他看清了来人的长相,摸枪的手立刻停下,由惊愕变成了惊喜。

“费尔南多!”他大叫起来,站在原地几乎呆住了,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这处不知名的山顶上看到澳门的同胞。

“卡多索?”澳门总督副官费尔南多也惊讶万分的看着好像个乞丐的卡多索,活像见了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真的是你?”

两人说话的功夫,树林里又冒出了很多人影,这些人拿着火枪兵器,闷声不响的站在大树后面。

“你怎么会在这里?”卡多索又是一惊,摸枪的手再次摸上了短铳的把:“这些是……”

“都是自己人。”费尔南多急忙用汉语朝左右喊了一嗓子,然后疾步过来拉着卡多索的手,道:“都是朋友,他们是来增援马尼拉的援兵,对了,你不是在马尼拉城里吗?怎么到这儿来了?”

听到这话,卡多索只觉浑身发软,两天里的疲惫、伤痛,一瞬间全都涌上身来,他眼角一酸,就要落泪。

“援兵没用了,马尼拉,已经沦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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