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戚他们的旅行止于相识后的第十个月。
他们爬过高山,在山顶看过日出,也在曾买了艘船,顺流而下,在水上游玩月余,顺道去了边关一趟。
最后停留在南方的一个小镇上--林知微咳血的次数实在太多,多到哪怕他极力避开时戚,时戚这样粗心大意的人还是察觉到了。
他在回想起当时林知微说的什么肠衣猪血,还有什么不明白。
他逼着林知微在白天卸掉易容,仔细看了看林知微的脸色,这才发现林知微的面上已经苍白到带着一种破碎的脆弱感,唇上也失了血色。
懊恼如同潮水一般瞬间涌上时戚的心头,从他的眼眶落下。
他日日夜夜跟林知微在一起,竟然没有察觉到他竟然虚弱到了这种程度!
“我对不住你。”时戚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对着林知微忏悔,“我太大意了,竟然没有察觉到你身体开始不好了。”
他算了算时间,哭的更凶:“从你第一次咳血到现在都快四个月了,我竟然现在才发现。”
“你身体都这个样子了,我竟然还拉着你到处游玩。”
“前两天我还让你抱着我在屋顶上面飞。”
时戚:“呜呜呜,林知微,我对不起你。”
他抽抽噎噎的哭着,一点形象都没有,鼻涕泡泡都冒出来了。
林知微见他这样忍不住笑出了声。
“好了。”他拿手帕给时戚擦了擦眼泪和鼻涕,“我的身体没有你想象中的那样虚弱。”
“我就是咳血咳得有些多,没什么其他不舒服,现在咱们要是比试的话,你依旧不是我一招之力。”
“再说没有发现我咳血这事怎么可以怪你?”
“一来我之前跟你说了我会怎么死,不是吗?你没有往我咳血这上面想,很正常。”
是的,林知微之前是跟他说过自己会怎么死,他说了,会猝死,就是之前会好好的没有任何毛病,然后到了二十岁生辰那天或者二十岁生辰的后一天,突然的死去。
林知微这样说,时戚就根本没想过他会咳血。
但是没想过归没想过,林知微都咳血咳四个月了,他现在才发现,也太过分了!
听时戚这样反省自己,林知微面上的笑意更甚,他的声音清冽中带着轻快和愉悦:“二来你又不是不知道自己是个笨蛋,经常被我忽悠的团团转。”
“我要想瞒着你什么事,你发现不了不是很理所当然?”
他嘴角噙着一抹笑意:“你不是过分,就是有些笨,而我比较聪明而已。”
哪有这样安慰着人,顺道还损他几句的?
时戚的懊恼和伤心被林知微戳的摇摇欲坠。
他瞪了林知微一眼,憋了几息,还是没有跟往常一样说他讨厌鬼,而是转身搬了个小板凳坐到林知微旁边,趴在他的腿上闷声道:“我们就不乱跑了,停下来好好生活吧。”
“可以在这里买个院子,或者回你家,跟你父母一同过最后一段日子。”
过最后一段鸡飞狗跳的日子吗?
他活着,他爹娘就是林将军的父母,在外受尽他人的奉承,他若是死了,他爹娘就是已故林将军的双亲,在外别人也会给些许面子,可两字之差,说是天壤之别也不为过。
他们不让他死,不许他死,会千方百计的想让他继续活着,他若是回家去,没有半天安生日子可过。
他不想余下的日子就在这种纠缠中度过。
林知微:“就在这里吧。”
停留下来的日子和出行的时候也没太大差别,不同的是最初的几天时戚看林知微的眼神总是小心翼翼的,言行举止也收敛了很多,不再时不时的往林知微身上扑了,就连小脾气,都不发了。
林知微等了两天,见时戚依旧没有缓过来,不得已(坏心眼)的开始了造作时光。
“时戚,我想喝茶,可我身体不怎么舒坦,行动不便,要不你去泡茶吧。”
“时戚,我想看书,可我身体不怎么舒坦,看书费神,要不你念给我听吧。”
“时戚,我想……”
林知微提的这些小要求,虽然挺做作的,可时戚都一一照办了。
但等林知微坐在那里,一脸虚弱道:“时戚,我想沐浴,可我身体不好,怕洗着洗着就晕了,要不你帮我洗吧。”时,时戚再也忍不住了。
“你是不是在故意折腾我?”
林知微一脸虚弱的捂住心口:“不,我只是身体不舒坦。”
胡扯,明明就是在折腾他!
时戚嘟囔道:“简直白心疼你了。”
不过见林知微还有心情使坏,他倒也放松了紧绷了神经,不再紧张兮兮的盯着林知微。
日子一天天过去,在林知微二十岁生辰前半个月的一个夜晚,有人敲响了他家的房门。
……
时戚早上醒的时候,林知微不在房间,他没有多想,揉着眼,披头散发的去往外走去。
他边走边打着哈欠喊林知微的名字,才出房门就看见堂厅门口站在一个抱剑的汉子。
时戚一愣,随即想起来了。
林知微之前说了,他联系了他的属下,准备安排下后事,算起来应当是这两天就到了。
到了这个时候,时戚已经很能接受林知微就要走的事实了,甚至还想着,林知微的就是他的,林知微的属下,四舍五入也算是他的……额……朋友?
于是时戚很自然的对着抱剑的汉子挥了挥手,非常自来熟的的说:“晚上来的啊?”
“早上吃了没?”
自听见时戚叫林知微起就想着谁在叫他家将军、看到时戚时又暗暗打量他想着这个少年跟他家将军是什么关系的亲兵统领李金山犹豫了下,还是先回时戚:“晚上来的,还没吃。”
他回完时戚,又问:“公子您是?”
时戚:“我叫时戚,是你家将军……”
他思考了下,找到了一个满意的答案:“相守了近一年的心上人。”
李金山瞳孔地震:他家将军相守了近一年的心上人?
堂厅内,正在试图劝服林知微的霍意也一震,震惊的看着林知微:“你相守了近一年的心上人?!”
林知微:“我在约一年前和时戚相遇,对彼此一见钟情,他也不嫌弃我命不久矣,我们就在一起了。”
他语气平淡,可身为他心腹兼军师的霍意还是隐隐的察觉他话中的炫耀之意。
霍意看着进来的少年,眼神微微一闪。
……
时戚从茅房出来的时候被堵了。
霍意身材消瘦,风吹起他的衣袂,空空荡荡的,看上去倒是比整日吐血的林知微还要病弱很多。
他对着时戚一揖手,直起身子,温声笑道:“想要单独见时公子一面,真有些不容易。”
“没想到您和将军的感情如此的好。”
好到他要见这位时公子一面,都得来茅厕堵他。
时戚不知道霍意找他有什么事,不过对于他的话倒是很赞同:“我和林知微的感情确实很好。”
见他一点都不为将军两字动容,霍意就道:“看来时公子您是知道将军他的身份了?”
时戚:“知道,我们相遇的时候他就告诉我了,他是将星林将军。”
霍意没想到将军和这个少年初次见面就告诉他自己的身份了,这事很有些出乎霍意意料,不过,这样也更好了。
霍意就道:“您和将军的感情如此之好,那您想不想和将军长相厮守?”
想,怎么不想,时戚点头,“特别想。”
霍意轻声道:“只要您想,您就可以和将军长相厮守。”
“将军他是将星转世,所谓命不久矣只是天命,而并非中毒,要破天命,其实还有办法……”
时戚:“我知道,跟别人成亲,可以续命。”
这下霍意真的惊讶了:“您知道?”
没想到将军竟然连这个都告诉了这个少年,霍意把时戚在林知微心中的重量提了一提,言词之间也更多了几分敬重。
“既然您知道这事,那也该明白,若想要将军活下去,只有让他和命定之人成亲才行。”
“不瞒您说,将军态度十分坚决,不愿行这续命之举,可我看将军对您十分看重,若是您去劝,他说不定会改变主意。”
哦,就是让他去跟林知微说,你跟别人成亲吧,成亲了你就能活命了,然后咱俩就还有大把时间可以在一起了。
时戚摇头:“他说了他不想续命,我也不想他这样续命,我是不会去劝他的。”
霍意见他拒绝,就说:“您可是怕将军成亲之后……有些不好?”
他道:“可以给将军续命之人有两个,一是男一女,将军既然喜欢男子,那自然是和徐公子成亲,徐公子也并不心仪将军,只是敬佩将军,愿为他续命,他们成亲之后,续命成功,将军就可以跟徐公子和离。”
“如此这样,将军成亲对您来说并无坏处,且徐公子是男非女,便是跟将军和离之后,也不会损了名节,您和将军也不必觉得有愧于他。”
霍意言辞委婉,但时戚难得机灵了一下,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
他的意思是,徐公子是男的,不是女的,要是和林知微成亲的是女子,洞房之后又与其和离,林知微和他怕是要落下不少骂名,而那个徐公子是男子,男子不在意这种名声,他和林知微不用担骂名。
他不必为这些担心,更不用担心林知微迫于压力不和那个徐公子和离。
霍意就是这样想的。
在他看来,徐公子并非女子,他这样说了,时戚考虑利弊之后,为了林知微的性命,该同意去劝说林知微才对。
可在时戚看来,和林知微成亲的人是男是女都没有区别。
时戚:“都一样的。”
“不管和他成亲的是男是女,林知微都是在卖身续命。”
他这话说的很不好听,霍意一愣,续而不悦:“您这话有些过了。”
时戚:“我说的是事实。”
他问霍意:“你觉得林知微为什么不愿意跟他人成亲续命?”
霍意顿了一顿,叹道:“这我确实不知。”
之前将军并没有意中人,李小姐和徐公子又都是难得的才子美人,哪怕是他觉得他家将军着实英武,可也不得不说,配他们两个的哪一个都不算辱没了将军,但将军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愿意。
他问时戚:“难道您知道?”
时戚点头:“当然知道。”
“我这些天也想了不少,你看,林知微如果真的像神谕上说的只有二十寿命,那说明他并非凡人,应当就是天上的将星,寿命尽了应该就能回天上去继续当他的神仙,既然这样,他又何必为了活命去卖身?”
时戚说着语气有些深沉:“我甚至觉得,这什么续命就是他的劫数,要是他真的跟别人成亲洞房续命了,说不定就当不了神仙了!”
霍意觉得时戚在胡扯,但看他理所当然的表情,又觉得他好像就是这样想的。
霍意沉默了下,道:“您说的这些,只是推测,还是让将军成亲更为稳妥一些。”
时戚惊讶的看着霍意:“前有将星出世和林知微活不过二十的神谕,后有……你现在让我劝林知微行的也是靠他人续命就……冲喜的迷信之举,这样的你,竟然不信林知微会回到天上?”
他一摆手道:“反正我是不会帮你去劝林知微的,你歇了这个心思吧!”
时戚说完不等霍意反应,哒哒的走了,见到林知微的时候抬着下巴把刚才的事叭叭说了一遍。
林知微眼中的笑意不减,心中却有些发痛。
能不能回天上,他其实没想过这个。
不愿意靠成亲续命,一是因为他对李小姐和徐公子没有爱慕之心,二也是最重要的,他总觉得要是那样答应婚事了,日后肯定会悔断肠子。
后来遇见时戚,他就知道自己的直觉是对的。
时戚虽然对他一见钟情,可第一句话问的是他是否成亲了定亲了,他敢肯定,要是他定了亲,时戚当时会扭头就走。
所以时戚想的,是错的。
可他这样想,也是因为之前自己说了让他等三十年吧?
他把这个三十年当真了。
林知微闭了闭眼,再看时戚的时候又盛满了笑意:“还是你懂我。”
……
林知微尽可能的为时戚安排更多。
他把自己私库中的大部分东西都留给了时戚,又让影卫认了他为主,又把自己的免死金牌留给了他,能做的他都做了,唯一不能做的,就是让时戚光明正大的站在他身边。
将军夫人这个名头,在他死后不是荣耀,而是不能卸掉的负担和束缚。
他希望时戚是自由的,就算哪天他真的……遇到了另外一个中意的人,跟他在一起了,林知微也希越时戚得到的更多是祝福,而不是指责和阻拦。
当然,这些林知微不会跟时戚说的,他只说,不想时戚顶着将军遗孀的名头被他人在背后说道甚至当面挑衅,让时戚在他死后继续四处开心游玩,替他看更多世间景色。
时戚听林知微这样说,乖乖点头应了,然后………在林知微闭眼后,他立刻站了起来。
林知微到底是在他京都的家中逝世的,不知道是想见识下天命所亡是什么样,还是真的感念林知微这些年为景国带来的和平,反正来送林知微最后一程的人很多。
文官武将,世家公子,皇室中人,还有万人之上的那位陛下。
这其中能进林知微房间的不过十几人,个个身份不凡。
时戚就说:“陛下,各位大人。”
“林知微说我是他知己,可我想陛下和各位大人眼力非凡,自然是看出我们关系不同寻常了吧?”
林知微为国征战数年,又攻下北蛮,景元帝虽然忌惮他,却也不得不承认他的功勋,心中也是对他有些敬重,此时林知微已经逝去,对着跟他看起来关系匪浅的时戚,景元帝神色很是和蔼。
“对。”他叹了一声,话带惋惜,“朕看出来了,你和林爱卿情投意合,两情相悦。”
时戚认真道:“不仅如此,我和他还同床共眠,我们还互写了婚书。”
“林知微不想耽误我,所以不愿意和我成亲,可我却是想成为林将军夫人的。”他转头看了林知微一眼,自来讨厌下跪的他拿出之前玩闹时和林知微一起写的婚书,心甘情愿的单膝跪地举起,“请陛下为我和林知微赐婚。”
景元帝拿起婚书看了看,道:“这确实是林爱卿的笔迹。”
他低头看双眼明亮的少年,眼中带着探寻:“林爱卿已去,你为何非要跟他成婚?”
是真的跟他情深义重,还是想借着林将军夫人的身份,挑什么乱子?
时戚毫不退缩的跟他对视:“我想死后跟他葬在一起。”
景元帝看了时戚两眼,应了:“好,朕就给你们赐婚!”
罢了,就算这个少年真是细作又怎样?
他还能怕一个摆在明面上的细作不成?
景元帝下了旨,哪怕林知微父母不愿也没有办法,而时戚又得寸进尺的说要拜堂。
这怕是景国这些年来办的最荒唐的一个婚礼了。
将军府中,红绸挂满,一幅喜事临门的情景,可来的宾客却都穿着素净,唯有立在堂中的和那旁边双人棺中的男子一身喜庆的红。
一片寂静之中,旁边的喜婆抖着嗓子尖声说完喜庆话,时戚自顾自的跟着拜堂。
拜完堂后,他走到棺材旁边,探身进去,把自己的一缕头发放在了林知微手中。
林知微的脸早就冰凉僵硬,那股凉意顺着时戚的手透入他的心底,激的他抖了一抖,差点忍不住落泪。
他深深看了林知微一眼,一向灵动的脸上多了几分坚毅,而后深吸了口气,高声道:“封棺!!”
帝王亲送,万人哀痛,林知微的葬礼办得极其隆重,和林知微成婚的时戚,也受到了众人的瞩目。
他并不在意这些,可也不怎么出门了,只是经常到林知微的墓前去坐坐,一坐就是一天。
“林知微说让我等他三十年,你们说三十年内,他会不会回来?”他这样问林知微留给他的心腹。
那些保护他的心腹没有说话,他们知道时戚不是在跟他们说话。
时戚也不在意他们有没有回答,只是照常道:“已经三年了,你们说剩下的二十七年内,他还会不会回来?”
“已经五年了,你们说剩下的二十五年内,他会不会回来?”
他偶然会让那些人离他远些,然后在林知微的墓前大哭,涕泗横流:“我现在一点都不开心,每一天都不开心……”
到了第十年,时戚准备远行了。
他站在林知微墓前跟他告别:“我这些年做的不对,老是沉浸在悲伤之中,我应该多为你做些努力,我要拿你的钱去行善,希望能多给你攒些福报,让你能早些回来。”
他开始给林知微写信,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事,都写给林知微看,为了让林知微更能感受到他的心情,他甚至拜了师,跟人家学习如何写作。
到林知微离世的第三十年,时戚已经能做一手好文章了。
他坐在林知微的墓前,给他烧了最后一封信。
“都三十年了,你还不回来,真是一点都不守信用!”时戚用亲昵的语气抱怨完,摸了摸墓碑上新添的名字,笑眼弯弯:“你不回来,那就别怪我不等你了啊!”
他起身,点了一个影卫,问道:“听林知微说,你的剑是最快的?”
被他点出的影卫低声道:“是。”
“那好。”时戚满意的点头,“林知微说剑够快,死的时候就不会痛。”
他道:“麻烦你了啊。”
影卫迟疑了下。
时戚无疑是个好主人,并不束缚他们,这些年来,他们这些影卫甚至成了家,有了自己的家人,而三十年的相处,也足够他们看清时戚的为人和他对林知微的感情。
因此听了时戚的要求,被他点名的影卫迟疑后,开口劝他:“时公子,将军已经逝去三十年,您也该放下了。”
“放下?”时戚笑了,“我为什么要放?我也不想放。”
“好了,不要说了,动手吧。”
几个影卫对视一眼,还是没有出手。
旁边早猜到时戚可能要做什么,特意赶来的霍意叹了一声,道:“出手吧。”
“谢了。”时戚转头看他,说,“我替林知微说一句,有你这样的兄弟,挺好的。”
“所以……”他眨了眨眼,“我的后事就拜托你了啊!”
霍意低声应道:“好。”
一道凌厉的剑光闪过,时戚往后退了一步,坐在了台阶上,缓缓向后倒去。
他喃喃道:“林知微说的没错,果然不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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