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穆之登时明白,杜英也是在借着这个话题展开来将如今关中都督府上下的为人处世之道。
我们之间只是单纯的上下级关系,相互尊重和协作,不需要也不会出现谁压过谁一头的问题,而且每一个人都不能自视甚高,应该放低姿态沉下去的时候,务必要做到。
且俨然杜英是愿意给手底下的将领放权的,当然前提是将领能够拿得出来令人信服的证据和策略。
毛穆之不得不承认,这样的上下指挥体系,很符合他的期望。
对于他这种要经验有经验,要胆略有胆略的主将来说,一旦带了兵马上战场,最怕的就是上官的不理解和不支持以及最令人厌烦的指手画脚。
之前的寿水之战,毛穆之深受其害,若不是习凿齿仗着其官衔横压一头,恐怕现在双方还在寿水对峙、你来我往互不相让呢。
奈何,奈何,在大司马府中,上官就是有着对下面将领无条件的指挥权,当然这指挥权的背后也是因为上官往往有着比下面将领高得多、令人望而生畏的背景。
即使是作为桓温的亲信,毛穆之也不敢挑战荆州世家,毕竟这是让桓温本人都要礼让三分的存在。
但是显然在关中都督府,就不存在这样的问题,上官不可能对战场主将的决定指手画脚,只能提出一些合理的质疑,只要能够有理有据的解释清楚就可以。
毛穆之很欣赏这样的处事方式,毕竟上官往往缺乏对战场的实际了解,甚至根本就是文官出身,没有作战经验,但是却非常喜欢把一些在朝堂上争取不到的政治目标横加在战场上,期望自己在朝堂上、在谈判桌上得不到的优势,能够在战场上打出来。
诚然,毛穆之也不得不承认,国之大事,在祀在戎,往往战争都是朝堂上政治需求的延伸,但是如果一直抱着这样的目的去打仗,那么无疑就很容易忽略兵家最基本的需求。
纵观历史,无数次的战事失败都和急于求成、忽略细节以及为了达成额外的目的而画蛇添足有脱不开的干系。
兵者,死生之地,存亡之道,若是不去重视一场战事本身的细枝末节、风吹草动,自以为目光长远,那么说不定正落入敌军的圈套之中。
很显然,杜英至少不会像习凿齿那样过分。
这并不是杜英吹嘘,毛穆之自己能够亲眼看到,杜英对于其余几个方面上的主将放权有多大。
王猛独自一人指挥着河洛、河北和河东三个方向上的关中王师,而关中都督府影响最大的突破也的确就在这里。
更不要说寿春的郗恢、京口的谢玄,甚至还有敦煌的桓冲。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都督在用人方面的确能够给予一方主将最大的信任。
这些想法在毛穆之的心中徘徊不去的时候,众人已经抵达了犍为郡府。
张玄之带着一众参谋等候在门廊下,看着随杜英而来的毛穆之,顿时笑容满面:
“看来将军已经有所决断了。”
毛穆之自然知道,这家伙断不是什么好人。
杜英再怎么讲求事必躬亲,也不可能真的事事处处都需要亲力亲为,顶多就是过问一些重点关键的、抽查一些看上去不那么重要的。
毛穆之的归降与否,显然也顶多属于被过问的行列。
他可没有自视甚高到认为杜英能够为了劝降他而倾尽全力、智计百出。
根据关中都督府一向各司其职的分工特点,估计从一开始挑拨习凿齿和自己之间的关系,到后面的散播流言,最后到和习凿齿达成种种令人所不齿的暗中勾当,恐怕都是这位笑眯眯的张主事的手笔。
所以毛穆之不冷不热的应诺了一声。
张玄之何等聪明,自然意识到毛穆之已经猜到谁是罪魁祸首了,因此也并不着恼,侧身让路,而杜英举步上前,正看到站在张玄之对面的一名年轻人,便笑着引荐道:
“宪祖可知道此人是谁?”
毛穆之看他面生,可是隐隐约约的又觉得在哪里见到过,一时发愣。
倒是那年轻人率先拱手说道:
“上一次和将军相见,还是在城北山谷之中,末将张蚝,统率骑兵,添为军中偏将。”
毛穆之如梦初醒,注视着张蚝,反倒是把张蚝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意识到自己的目光失礼,毛穆之收回目光,叹道:
“将军年少有为也,这一战,诚然有内内外外诸多缘故,但是余的确是败了。”
败了就是败了,虽然这一场失利有习凿齿的影响,有关中的恶意散播流言干扰,也有南中各部的自行崩溃牵动军心,但是毛穆之不得不承认,至少在山谷之中的这一次短暂交锋,自己不是眼前这个年轻人的对手。
只不过因为对方只是一个偏将,而且很有可能是刚刚因为此战之功而被提拔上来的,之前甚至都还是校尉,所以这让身为方面主帅的毛穆之心中很不是滋味。
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
放眼所及之处,整个议事堂上哪里还有白发苍苍的身影?甚至毛穆之这种正儿八经的中年人都少之又少。
年轻人固然可能不稳重,可能把战争当做儿戏,可能有种种缺点,但是现在也的确是这些年轻人正在创造着一个所有人都未曾料想过的制度,一个崭新的世界。
张蚝嘿嘿笑道:
“战事本就讲究天时地利人和,此次我军尽占之,将军输得不冤。
若是这都不能让将军吃亏的话,余恐怕此生也就是个小小的校尉了。”
张蚝谦虚两句,毛穆之心里也算好受了些,拱了拱手以表示对这个战胜自己的年轻人之欣赏和敬意。
杜英则已经站在舆图前,也看出了毛穆之的失落,微笑着说道:
“张蚝是骑将,擅陆战。而之后的战事,恐怕也非他所长,需要宪祖操劳了。”
说罢,杜英的手已经落在了荆州上:
“我军进入巴蜀,一方面是为了巴蜀的土地和物产,而另一方面便是为了成高屋建瓴之势,威压荆州。荆州得宁州和益州为我所有,定然会全力备战,所以南下荆州,于我而言,刻不容缓。
都督府之前虽然也不乏有荆州出身的文武,但是离开荆州久矣,且多半也都在河北、河东等地奔波,不易动身前来巴蜀,所以想要东进荆州,宪祖乃是不二人选,余还需问计于宪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