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看哂笑:
“高祖前为秦之忠臣,后为汉之先帝,并不冲突。此为时势造英雄也,亦为英雄造时势也。
眼前之时势如此,我家都督造之。”
此言一出,自然又惹得一片寂静,旋即又是蒋看预料之中的“荒唐”、“胡言乱语”之类没有营养的乱骂。
这些北方世家子弟,早就没了风骨,也就会说这么几句话,说出来也没有几分底气,甚至他们之中的很多人,早就心向着都督府了。
所以蒋看也并没有把他们说的前言不搭后语的种种放在眼里,只是依旧面色平静的看着慕容垂。
显然,平时的慕容垂为了拉拢汉人、稳定人心,尚且还可以垂首询问汉人世家有什么意见,可是现在,生死关头,慕容垂不可能把希望寄托在这些人的身上。
这些汉人是不是忠心耿耿,慕容垂心里恐怕也清楚。
所以慕容垂甚至连让他们闭嘴的意思都没有,在一片嘈杂声中,他自顾自的开口说道:
“既然本王不想杀你,而你也不怕死,那就出城,去替本王传一句话吧。”
声音很平淡,但是带着不可抗拒的压迫,周围原本嘈杂的声音在这一刻直接消散。
蒋看一拱手:
“愿闻其详。”
“只要杜都督愿意退兵,那么两国之后永为叔侄之国,请杜都督为叔,我大燕为侄,且大燕愿意割让大河以南的全部土地给予都督府,大燕精兵五万,可为都督调遣,南下攻掠青州、荡平江左,皆不在话下。”慕容垂直接说道。
这一下,城头上的众人,脸色都阴沉下来。
虽然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都心怀鬼胎,但是至少现在还是鲜卑慕容的臣子,所谓“主辱臣死”,显然现在若是直接许给关中都督府这样的条件,已经不亚于俯首称臣了。
从他们臣子的角度来说,自然很不愿意接受这样的条件,而退一万步讲,就算是以他们现在已经对关中都督府“心向往之”的状态,显然也更期望能够把自己卖出一个好价格。
一个已经成为都督府附庸之地的臣属,显然很难在日后真正投靠了都督府后,还能够得到充分的重视。
这是让自己的身价大幅度降低的事,因此······
“大王三思!”
“大王,有辱国体啊,万万不可!”
七嘴八舌,直接将慕容垂包围。
慕容垂不动声色,只是静静的看着蒋看,好似没有听到这些人说的话一样。
渐渐地,封孚等人也就不再劝,恍惚之中,他们也明白过来。
这位平日里看上去还算和蔼可亲的吴王,既然能够算计着在最关键的时候把握住机会,而且还是把世家和权贵们作为自己的矛,其只做在背后渔翁得利的那个人,那么想来他对于邺城的掌控、对于这些汉人世家是什么德行的了解,在这些臣子们预料之外。
所以现在已是鲜卑燕国的生死关头,所以慕容垂显然并不打算听取哪怕一点儿来自于这些世家子弟的建议,显然那样只会可能导致他误入歧途。
一道道目光,逐渐变得复杂,但是很快他们就默默地低下头或者看向别处,不想让自己脸上遏抑不住、一闪而逝的神情被捕捉到。
蒋看和慕容垂,其实根本就没有看向这些人。
蒋看淡淡说道:
“大王打算放余回去?就不怕余非但不能传递大王的话,反而将邺城的虚实告诉城外王师?”
慕容垂笑道:
“那你尽可以试一试,城中的虚实,汝了解,不见得本王不了解。”
蒋看登时意识到什么,而还不等他试探,慕容垂就接着说道:
“邺城总共就这么大,城中的风吹草动,本王又焉能不知?
否则岂不是对不住‘坐镇邺城、以安后方’这个职务了?”
蒋看倒吸一口凉气,此时他已经完全明晓,慕容垂就是在用城中六扇门、商会等关中人的生命来威胁他,换而言之,这就是慕容垂的人质。
蒋看不知道慕容垂对于六扇门的布局有多少了解——大概应该处于知道六扇门的存在,并且已经掌握了六扇门一些据点的位置,但是并没有完全掌握六扇门的行踪。
毕竟慕容垂占据主场之利,想要收买、控制六扇门之中的一些人,还是很容易的,但是除非是六扇门中的极高层,否则六扇门的全部人员和据点。
但就算六扇门能够保全和潜伏,商会可是摆在明面上的。
蒋看脸色阴晴不定,应诺:
“余愿意走一遭。”
“那就有劳了。”慕容垂彬彬有礼。
蒋看正要举步离开,突然想起了什么,扭头说道:
“我家都督是大晋臣子,关中也并非国中之国,所以大王不要说错了话。”
慕容垂笑着颔首,但是他脸上的神情又分明在说:
本王知道了,但下次还敢。
蒋看不再争论,举步下城。
而在他的身后,慕容垂的笑容逐渐收敛,面色平静,淡淡说道:
“杜仲渊当真是要一步一步的走,一点儿错都不愿意犯啊。”
鲜卑入了邺城之后就急匆匆的称帝,一副已经底定天下大势的架势,然而现在却被狠狠地打脸,这一个皇帝当的名不正言不顺,天下各方都将鲜卑看做胡人另类,恨不得驱逐出华夏而后快。
事实证明,如今天下道统仍然还在东南朝廷的手中,汉家遗民之心,仍然还心向着朝廷和王师,所以胡人在北方建立起来的政权都不长久,说到底还是没有得人心,没有获得占据多数的汉人的支持。
而现在的杜英和桓温两个人,明明已经完全不受朝廷的约束和皇命的束缚,却还要把自己是晋朝臣子这件事挂在嘴边,显然就是不想让天下人认为其是背弃正统的,而是打算从晋朝的手中一步步夺取正统。
这是一条已经被很多“先贤”们走过的路,也是华夏政权和正统更迭交替的必由之路。
鲜卑,终是走错了路,被暂时的胜利和那些士族的欢呼迷惑了双眼。
现在······也已经无从回头。
慕容垂所能做的,恐怕也只有尽一切可能阻挡这个帝国的崩塌。
当慕容垂心中半是感慨、半是无助的时候,这城头上也没有几个人能够明白他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