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原苍介和神野东踏出北原家大门的时候,就看到外面站着许多东和会的成员,人人表情严肃,如满面凝结着阴云。
东和会的干部有不少人都已经被逮捕,但是警方不可能把会社里成千上万的成员都给抓了。此刻外面聚集着数百人,前来执行逮捕任务的警察们全副武装,面对着众多暴力组织的成员,年轻的警察神情紧张,老警员们也是紧绷着嘴角,脸庞如同石刻雕塑。
但最终,双方并没有爆发任何冲突,众人目送着北原茂一行人被抓走,气氛沉凝冰冷。
几名侦探打着哈哈,趁机混到警察队伍的末尾离开。还没走出多远,忽然发现那些表情恐怖、身材魁梧的极道成员们神色全都变了,远处的人也都看了过来,顿时面色惨白。
几百人拥堵在街道中,视觉上只感觉黑压压的一片,被这么多人注视着,哪怕是经验丰富的老警察都开始额头冒汗。
愣了一下后,侦探们发现众人看着的并不是自己一行人,而是他们的身后。回头一看,只见北原苍介和神野东奕奕然地走了出来。
众人目光聚焦之处的北原苍介却好像根本感觉不到那种压力一样,神色平静,步履从容,将那几百名极道成员都视若无物。
众人目送着他们两人,有人交换着目光,有人身体微微晃动,但却一直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阻拦。
直到北原苍介快要离开的时候,才有人忽然提高声音喊道:“苍介少主,您要离开了吗?”
北原苍介站住。
侦探们远远地看着,感觉既紧张又刺激。
一些警察也在远方站着,有些人的手始终没有离开腰间的枪托。
北原苍介回头,并没有特意提高声音或者做什么姿态,只是好像寒暄一样平淡地说:“没错。”
又有一人大声问:“您还会回来吗?”
“不会。”
“可是组长临走前说……指任您为五代目组长!你是要舍弃东和会吗?”
“舍弃?”北原苍介轻笑了一声,看着那个似乎充满热血的青年,说:“我从来都没有加入过东和会,也没有接受过什么任命,何谈舍弃?”
“那……”
一个国字脸的中年人站在众人前面,他似乎颇有威严,当他开口的时候,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苍介少主的意思是……您要放弃继承权吗?”
“是这样没错。”
北原苍介轻描淡写的回答在人群中激起一阵轩然大波,窃窃私语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就连远处还没有离开的警察也是一样——他们经常跟极道成员打交道,比一般人更清楚东和会是怎样体量的一个庞然大物,在北原茂没有被逮捕的时候,他是连首相都要慎重对待的人物。
就算这一次东和会受到的打击比较严重,但这样一个成熟的组织,不会因为“无首”就直接崩溃。过去东和会也经历过组长被暗杀或者入狱,虽然因此陷入过纷争,但大部分的运转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
北原苍介如此轻易地决定放弃继承东和会,就等于是放弃了难以计数的财富和庞大的权力,这在绝大多数人看来都是难以理解的。但是在震惊、怀疑、难以置信之后,某种无形的火焰在人群中升腾起来。
——那种火焰,名为“野心”!
年轻的组员尚有人不能接受北原苍介的决定,想要说服或者怒斥一番,但却被自己的首领拦了下来。
国字脸男人走到人群前面,九十度鞠躬,高声说:“恭送苍介少主!”
又有五六名干部走出来,九十度鞠躬,同样齐声道:“恭送苍介少主!”
“恭送苍介少主!”
数百人齐齐弯腰,如同一片拦腰折断的麦田,便是那些年轻组员也下意识地选择了从众。
长街上,一片寂静。
北原苍介笑了一下,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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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觉得……有点酷呢!”
远处的大楼上,某个拿着望远镜看着这一幕的男人说道,“但是就这么放弃了,连我这个外人都觉得很可惜啊!你说呢,降谷先生?”
金发黑肤的降谷零——也就是安室透说:“风见,世界上总是有些人把原则看得比金钱更重要的。”
“就比如降谷先生你吗?”风见裕也转头,看到了安室透嘴角掩饰不住的笑容,忍不住问:“降谷先生心情很好?”
“嗯。”安室透应了一声,却并没有解释。
看着那个少年——在安室透的眼中,刚满十八岁的北原苍介还是个少年——做出了在自己看来十分正确的决定,安室透心中的骄傲和欣慰简直满得要溢出来了。要不是上次临别前的社死现场太尴尬,他都想在打工途中跟对方“偶遇”一下,好好鼓励表扬一番。
——不愧是我看好的人!
安室透在心中夸赞了一句,再看看旁边表情严肃的风见裕也,本来想说的话也咽下去了。
——这种喜悦无人分享,不免让人觉得缺了点什么。
再通过望远镜看到那些依然簇拥在北原家门外的极道成员,安室透的表情就冷了下去。
在安室透看来,极道组织就是扎根在祖国土地上的毒瘤,如果能铲除的干干净净,那才最好。
像东和会这样的组织,其中一大部分收入都来自于(走)(私)、(赌)(博)、(毒)(品)和(色)(情)。即便近些年开始“漂白”,东和会在房地产、娱乐业、股票投资、艺术品等领域获得了异常丰厚的回报,却也没有取消原来的非法事业。
因为正规产业获得的收入绝大部分都流向了上层极少数人,大多数底层人员和附属的下部团体就如同曾经的鹫峰组一样,还是靠着那些非法活动才能牟取暴利。所以如果有人想要彻底禁止东和会从事那些黑色产业,哪怕他是东和会的组长,也会被愤怒的组员给掀翻了。
警方明知道这些情况,却因为没有证据,迟迟不能有所动作。有时逮捕几个喽啰甚至是干部,对这样的组织来说根本无关痛痒。
但此刻,这只巨象身上已经被人划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只要挖下去,一定能看到刺穿它心脏的希望!
“风见。”安室透说:“这次的事你们要盯紧,绝对不要半途而废!”
“是。”风见裕也慎重地回答说。
“还有,提供存储卡的是什么人?”
“大阪那边的秘密报告中说,是一个叫毛利小五郎的侦探。”风见裕也回答说,迟疑片刻,又道:“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东和会却传出另一种说法,据说是北原茂的三男——北原雅树所为。”
安室透问:“那个北原雅树呢?”
“目前行踪不明。据说是背叛以后潜逃……但也有可能是遇害了。”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以前公安部调查分析的结论是,这个人对东和会很忠诚,而且觊觎若头之位,不像是会做出这种事的人。”
“那就坐实这个传言,公开表彰北原雅树的杰出贡献。”安室透毫不犹豫地说:“不能让无辜市民受到极道组织的迫害。”
风见裕也干脆地回答道:“是。”
作为公安警察,他们与普通的警察不同,经常会采取一些不那么合法合规的手段去达成目的,让一个极道组员背黑锅只是正常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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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原苍介两人走出去没多久,一辆黑色的车子就滑到身边。
车窗降下,坂田光笑眯眯地说:“两位客人要去哪儿?今天出租车司机心情好,可以免费乘坐哦!”
北原苍介不自觉地笑了一声,神野东伸手拉开车门,两人上车,发现副驾驶上还坐着松崎银次,男人低声打了个招呼,白鞘就放在手边。
“你们就一直守在附近?”北原苍介问。
“当然了!少主再不出来,我就要报警了!”坂田光的笑语中带着几分认真:“话说今天这场面是怎么回事?乱糟糟的,我俩都准备杀进去了。”
“东和会要变天了而已,跟我们没什么关系。”北原苍介惬意地靠在后面,浑身放松。
“少主不会后悔吗?”
虽然在北原家的时候神野东没有质疑北原苍介的决定,此刻却还是忍不住问道:“你等于是放弃了一个帝国。”
“神野,如果说北原家是一个漩涡,那么东和会就是一片沼泽。一旦跳进去了,就算能爬出来,也会粘上一身洗不掉的腥臭味。”
北原苍介看着他,笑道:“我想活得简单一点,随性一点,偶尔喝酒赏花,偶尔违法乱纪,偶尔再救个人……身边都是可以信任的伙伴,不用去面对诡谲的人心、动荡的局势。”
神野东深吸一口气,叹息,又忍不住微笑。
他说:“我明白了……少主,我现在有些事情要去处理一下。”
“嗯,好。”北原苍介笑得眼睛微微弯起,轻声说:“早点回来。”
车辆靠边停下,神野东下车,微微躬身,目送着车子融入到傍晚夕阳下的车流中。
“少主,你其实有事要问神野先生的吧?”
车中,坂田光忍不住问。
“嗯,是有些疑问。”北原苍介看着窗外流逝的灯光,说:“但没有必要一一弄清楚。”
北原智辉在所有东和会成员聚餐的时候,借口身体不适离开,回家以后拿出了本来应该放在秘密地方的存储卡。那么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让他有立刻确认那东西的必要。
比如……他在席上收到一个似真似假的消息,让他相信那东西被人掉包了。
北原春音那么多年都跟二哥和平共处下来了,为什么突然起了杀心?
是不是在那之前,她得知了自己丈夫遇害的真相,并且有确凿的证据证明?那么这个真相……又是谁告诉她并让她深信不疑的?
北原正和因为乙醛中毒反应落水而死,为什么中间没有任何人发现?北原家那么多的仆人,就没有一个人正好经过发现他不对劲吗?还是有人不着痕迹地把所有人都调开了?
北原家被众多极道成员守卫,是“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的堡垒,北原雅树怎么会从中神秘失踪?警方掘地三尺都没有发现,连下水道都找过了……
唯一的解释就是,有人内外勾连,把他或者他的尸体秘密送出去了。但如果那个人已经变成尸体的话,似乎没有必要这么大费周章,反正北原家死的人也够多了,不差这一个……
这其中,有多少是神野东的手笔,北原苍介并不清楚,但他知道,神野东一定参与其中。因为平时在家,这位老管家总是守在他一抬眼就能看到的地方,但在北原家的时候,他却经常离开,有时大半天都不见人影。
那时北原苍介一边为他遮掩着,一边也忍不住地去想——这个时候,神野东到底在做什么。
这个老人曾经是北原茂的心腹,在北原家担任过很久的管家,受过他的教导、欠了他人情的仆人和组织成员不知道有多少。尽管他离开北原家已经十几年了,但北原苍介相信以他的手腕,不可能把过去所有经营的关系都断开了,一定还有人会不问是非、不问缘由地听从他的调派。
北原苍介曾想,他突然来到自己身边,是不是就想利用他的身份,谋夺东和会?
毕竟,一系列“偶然”或“必然”的死亡之后,东和会等于是北原苍介的囊中之物。而他年轻识浅、威望不足,如果要统御东和会,必然要借助身边唯一可以信任的人——神野东的力量。
怀疑和信任两种情感在心中冲突,也让他蓄积了太多的压力,以至于在茶室他不管不顾地揭穿北原茂等人的虚伪面目,好好跟人打斗了一场。
但之后,当北原苍介决定放弃继承的时候,神野东虽然遗憾,却也最终顺从了他的心愿。老人的眼神说明了……他确实是真心疼爱着北原苍介的。
那一瞬间,北原苍介就释然了——即便神野东曾经另有目的又怎么样?他对原主、对自己的爱护并非虚假,这就足够了。
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他这次离开以后,还会回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