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间郡王被当众掌嘴,御门罚跪的消息京里沸沸扬扬,自然也传到了承恩伯府。
承恩伯当时正在见去给庆阳郡王府上送帖子回来的管家,管家禀报道:“庆阳郡王说多谢老伯爷千里迢迢进京还惦记着看他,只是前日酒后不慎着风寒,如今在养病中,近期都闭门谢客中,实在请老伯爷原谅,等病好后一定亲自登门拜访。”
承恩伯叹了口气:“罢了,都是客气话罢了。时机不好,河间郡王被责罚后闭门反省,他作为宗室子,一起低调谢客总不会错,晋王当年就老成圆熟,如今这个儿子更上一层楼,越发通达老练,只能等过完年了。”
谈文蔚道:“连累祖父如今要在京里过年,实在是孙儿们不是。”
承恩伯道:“这次进京,和皇上关系能缓和,也是极佳的机会,今日是不是光禄寺那边赏下过年的春祭恩裳银了。”
谈文蔚面有喜色:“是,祖父在,咱们这府上总算有主心骨,宫里赏东西下来也有正经名头,除了春祭银,还另有三张皇上亲笔题福字,又额外赏了一对活锦鸡,咱们兄妹也额外都得一匹缎做衣服。咱们府上也接了好些帖子,都是请伯爷去看戏吃酒。”
承恩伯道:“帖子也都拒,河间郡王被责罚这事出来,咱们都得低调些,不然大肆庆贺,扎了旁人的眼,不知不觉得罪了人还不知道。”
谈文蔚道:“河间郡王一贯贤名在外,如今皇上因着昭信侯责罚于他,还是如此折辱,京里居然无一人替他去皇上跟前说说情?这都已近年关。”
谈文葆道:“是有些怪,上一次昭信侯酒后踢伤河间郡王,我听说那御史台都被弹劾昭信侯的章子给淹没,皇上只管留中,连夜还将昭信侯接到宫中去,直到河间郡王醒自己上书承了所有不是。这次只是言语冒犯,河间郡王又是谦谦君子,想象不出他如何冒犯昭信侯了,皇上如此雷霆震怒,居然如此折辱。”
谈蓁道:“皇上正当英年,河间郡王如今储君呼声正高,皇上难免心里不舒服,更何况还有昭信侯居中挑拨,那昭信侯一直对河间郡王不假辞色,河间郡王在他跟前只是低声下气。”
承恩伯问:“昭信侯时常留宿宫中吗?”
谈文葆愣了下,道:“我听国子监同窗说过,昭信侯自幼进出宫闱,后来守孝么进宫,出了孝进宫读书后,皇上怜惜,时常留宿宫中的,对了,今日才又听说昭信侯也病告假呢,仍然也是留在宫中养病,也不知道河间郡王被责罚这事是不是和他生病有关。”
承恩伯道:“病?原本还说也要递帖子去拜访答谢的,如今看来也不凑巧了。”
谈文葆撇撇嘴:“说是醉后着凉,西宁侯前些日子刚请了他答谢,席上他大出风头,连老安王都赠他一字,叫凤举,啧。”
承恩伯重复着:“凤举?倒是好字,凤鸟扶风而上,飘然高举,昭信侯深得皇上宠幸,前程也是直上青天,这字起得倒是贴切,老安王不像有如此才华。如此说来,这昭信侯想来风姿也如凤飒然乘风了,昔日定襄长公主相貌也只是平平,云探花却是貌美才,犹如芝兰玉树,想来昭信侯相貌肖父。”
谈文葆道:“能被定襄长公主一眼看上,自然不差。”
承恩伯若有所思。
谈蓁道:“祖父,皇上厌弃河间郡王之意已十明显,昭信侯不过是定襄长公主遗孤,只是因父母早逝,皇上怜惜,时时出入宫闱,才得恩宠,便已能让皇上如此护短,前日孙女之建议,祖父考虑得如何?”
承恩伯道:“昭信侯能入皇上眼,绝不仅仅只是因为皇上怜惜,必有过人之处,河间郡王表面看着温文儒雅,贤明之名远扬,却也未必只是表面看着这般。皇上不是不讲道理人,更不会随意折辱大臣,他刻意如此,只能说,河间郡王确实惹怒他。”
承恩伯又问:“可去打听过那九针堂君大夫如何忽然进京了?”
谈文蔚忙道:“问过只说是早有此意,因此来开,想来不会说什么。孙儿还想着约个时间,也请君大夫给祖父诊治诊治,结果听说被宣召进宫,为昭信侯诊治去。”
承恩伯垂眸不语,半晌后道:“递个请安折子,就说新年要到了,老臣想面圣,当面给皇上请个安。”
姬冰原接到折子有些意外,但承恩伯此次进京,似有悔悟之心,他如今有云祯,万事满足,对过去也没有那样介怀,便准承恩伯请见折子。
承恩伯进来要行礼,姬冰原已命人赶紧扶了他起来:“舅舅不必多礼,天气寒冷,舅舅何必还跑这一次。”
承恩伯面有惭色:“老臣进京,才知道个孩子给皇上惹了不少祸,多亏皇上一力护持,才没有让他们惹下更大祸事,前日皇上亲临伯府,当着孩子们的面,又是圣驾过来,老夫不好当面教训,扫了皇上兴。但无论如何,还该进这一次宫,亲自向皇上请罪才好。”
姬冰原道:“舅舅不必如此,照顾晚辈,原是朕该做。”
承恩伯道:“臣原本是觉得,这三个孩子虽然平时有些天真,但学识上也还过得去,进京也能帮皇上点忧,没想到他们蠢钝如此,反倒给皇上添了乱,臣实在惭愧。”
姬冰原道:“朕看着也还好,原本打算等过节,国子监那边放监生时候,朕就给他们安排点差使,舅舅不必担忧,都是自家人,朕自会照拂。”
承恩伯道:“老臣如今担忧的却是蓁儿。”
姬冰原道:“朕知道舅舅意思,但河间郡王此人秉性凉薄,功利心强,不是良配。不妨和舅舅明说,朕如今已打算另择年幼嗣子亲身教养,因此表侄女这边,朕还是建议舅舅另做打算,正好也才放恩科,朝中尽有英俊才子,不敢慢待伯府千金,朕也会加恩于他,总包她有个诰命夫人的位份,富贵平安。”
承恩伯摇头道:“皇上,臣这个孙女,自幼就擅理事,八岁起就替她母亲理事,一应细务,明明白白,清清楚楚,辖制下人,管理账目,操持家务,一点儿不差,这学问上,也算得上沉静好学,博雅工诗,经史娴熟,她自幼志,嫁一人为俗妇,实在是可惜。”
姬冰原道:“祖父的意思是?”
承恩伯却忽然又转个话题:“皇上,臣进京后,听说君大夫如今也在京里开九针堂。”
姬冰原脸色淡些:“是,前日朕发水痘,君大夫担心,从玉函谷赶来替朕看诊。”
承恩伯惊道:“皇上竟出水痘?惭愧,老臣未能服侍左右,如今可平安?”
姬冰原道:“舅舅关心,已好。”
承恩伯松了口气道:“皇上果然是真龙天子,皇天保佑,这君大夫果然是医者仁心,侠肝义胆。老臣当日,受娘娘所托,对君大夫多有冒犯,言语轻忽了,如今正好君大夫在京里,老臣正想择日向他道歉,求得谅解。”
姬冰原脸色微霁:“他倒也不是那等心胸狭窄之人,朕也替舅舅向他道歉。”
承恩伯叹息道:“臣一进京,就听说皇上怜惜昭信侯年幼失怙,十照顾宠幸昭信侯,时时留宿宫中。”
姬冰原问:“舅舅究竟想说么,不妨直说。”
承恩伯道:“皇上践祚十八年,乾纲独断,但后宫始终空虚,史上有男宠皇帝不少,但都立后,后人也只当是皇上私事,不会太过指摘。皇上不如立一后,之后无论如何宠幸自己喜欢的人,也都无人可指摘。”
姬冰原目光发冷,但面容却还平静:“舅舅意思,莫非是想要朕立谈蓁为后?那是朕表侄女,不大好吧。”
承恩伯没想到姬冰原如此直接,微微一哽,仍道:“已隔三代,又不同姓,并无妨碍。谈蓁又能替你治理宫务,使你无后顾之忧,便是皇上您想要宠爱一个两个男宠,也只管放心,蓁儿是自家人,自然替你遮掩严实,尽可信任。”
姬冰原起了身,想笑,但始终没笑出来:“好教舅舅得知,朕早已立昭信侯为男后,已上宗室金册。”
承恩伯一怔,姬冰原淡淡看向他:“能让宗令松口,自然是有足够利益,朕允在安王这一支择嗣子教养。”
承恩伯满脸意外,姬冰原道:“你看,舅舅,朕不需要挡箭牌,就已经能为所欲为。母后和您的担忧,根本不是问题,足够强足够就行,不同意的,朕自会有法子让他同意。”
承恩伯一时失语,姬冰原看着他:“谈家女儿,当年已为了这可笑权势,死了一个,如今还要再送一个进来,葬送她的青春年华,换来谈氏的荣华富贵吗?”
承恩伯知道姬冰原已大怒,颤颤巍巍双膝跪下,满脸颓然,老态毕露:“皇上,是老臣逾越。”
姬冰原淡淡道:“舅舅,朕很失望。”
“母后当初,秉性柔弱,为人单纯,并不适合皇家,你们却将她送入宫中,最后芳年不永……”
“位表侄前程,朕自会上心照拂,但也仅此而已了,年后,劝舅舅还是回江南,颐养天年吧。”
“来人,送承恩伯出宫。”
打发走了承恩伯,姬冰原心中一阵烦闷,自起身转回后殿,见云祯靠在床上,拿着一本书在闲看。
姬冰原坐在榻边笑问云祯:“看来真好多?”
云祯道:“嗯,劳皇上担忧了。”
姬冰原道:“横竖也要过年了,你这些日子就都留在宫里将养,不必回府。”
云祯嘻嘻道:“皇上只管纵着我,以后把我纵成个纨绔子弟一事无成可怎么得。”
姬冰原蹙眉不语,云祯一怔,姬冰原道:“朕想了下确如此,这般,年后你也到军机处做个书记吧,也省得你懈怠。”
云祯啊一声笑起来:“皇上,求您饶我,我胡说,你就当我不成器吧,日日拘在您眼皮底下,叫我可怎么过。”
姬冰原看他得身子都软下去,忍不住上前又吻了吻他,两人稳得好一番气喘吁吁,到底记着君聿白的云祯道:“等休息几天还是得回府赏赏阖府上下,要过年了呢,忠义院的老哥哥们也得赏。”
姬冰原道:“章琰会办好的。”
云祯道:“皇上,章大人听说又升官,您甭老让他替我打点家事,太大材小用了。”
姬冰原道:“怎么,给皇后办点事还委屈他?若不是看他替你办事勤恳,朕怎么会升他官儿?”
云祯被他逗得又个不停,姬冰原看他心里却只是叹息,知道他将那个秘密经年累月深深掩藏在心底,对外表现出快乐无忧已成习惯。
前两世到底还是给他心深深刻下伤,他告诉自己不在乎,他也确实表现出了不在乎,但是他已经伤痕累累疲惫不堪,他即便是在最心爱的人跟前,也已经无法和一般人一样正常表现出他痛苦和悲伤,伤心就只会发烧,连找人倾诉,诉苦都不会。
若是连朕也负他,他大概也就只会一声不吭地在旁人见不着地方消失吧?
抹平他这些腐烂伤痕,需要缓慢而长久耐心,幸好他耐心一向不错,他伸手摸了摸云祯的头,柔情陡然而起,之前承恩伯带来的不悦也消失了,他靠在云祯身边道:“朕也有些累,给朕点地方躺躺。”
云祯连忙往里头挪了挪:“都要过年了,皇上也别那么累了,都让章大人他们忙去。”
姬冰原道:“不必,朕在皇后身边歇一歇就能精力充沛。”说着伸手去拥云祯入怀。
云祯悄悄道:“皇上,可是君大夫说了……”
姬冰原忍不住笑:“你还没病好,朕知道,让朕抱一抱就好。”
云祯将发热的脸埋进姬冰原怀里,悄悄偷笑,过一会儿道:“皇上,臣如今好多,明日回府一下,府里有些信件要处理。”
姬冰原道:“去便去了,速去速回,不可又去哪里顽皮。”
云祯道:“臣是怕君大夫不许,求您帮我在君大夫跟前说说情。”
姬冰原道:“朕可不敢,你自去,君大夫若是不让,朕也不许你出宫。”
云祯哭丧一张脸摇着他臂:“皇上,皇上,臣真好多。”
姬冰原只管闭着眼笑,只由着他歪缠,并不松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