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桓来得快,去得也快,并未在草原行台留多久,甚至有很多人都不知道,赵官家居然来过。
赵谌今年正好二十,风华正茂,是个自信心爆棚的时候,脑子里有幻想,心中有冲动,对于老爹,他自然是怀揣崇敬的,只不过小年轻的,野心勃勃,超越老爹,也是情理之中。
“虞学士,你跟我说,父皇会怎么对付大相国寺?他能下得去手吗?”
虞允文咧嘴,“殿下,官家有多厉害,你是清楚的……只不过大相国寺不是一下子能解决的。”
“怎么说?一群秃驴,还敢违抗旨意吗?”
虞允文苦笑,“这可不是抗旨的事情,而是大相国寺牵连太多,一旦处理不好,便是军中诸将,也会迁怒官家的。”
“什么?”赵谌大惊失色,“怎么会?军中将领怎么会跟秃驴搞到一起,你可别胡说啊!”
虞允文深吸口气,这才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告诉了赵谌……当年金人南下,大宋财政窘迫到了极点,尤其是缺少硬通货。
赵桓不得不找到了大相国寺,提出了拿钱引务换借款……这是任何一个老牌金融机构都无法拒绝的要求。
大相国寺有一百多年的积蓄,不光有金银财宝,更有比金子还真的信誉在。
钱引务在朝廷手里,只能不断印废纸,坑害老百姓。
但是到了大相国寺手里,立刻土鸡变凤凰。
南来北往的商贾都愿意拿大相国寺的钱引……薄薄的一张纸,你说不是钱,就是能换出金银,你说是钱,还总是差那么点意思。
可是当朝廷接受钱引结算之后,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从南往北,运送一批丝绸,买卖交易,全都走大相国寺的账,最后需要纳税,也是大相国寺帮着处理,从头到尾,不用见金银。也不用担心官吏压榨,更没有苛捐杂税。
总而言之,大师们就是西天极乐的活菩萨,专门给大家伙排忧解难的。
从塞外到岭南,从吐蕃到倭国,东西南北,黄河两岸,就没有大师们触及不到的地方。
“虞学士,照你这么说,大相国寺发了数量惊人的钱引了?”
虞允文点头。
“那他们真有这么多钱?”
虞允文摇头。
“那,那他们怎么维持?”赵谌不解。
虞允文无奈叹气,“这就是没法动他们的原因。否则人心汹汹,天下大乱,就没法收拾了。”
“那,那父皇怎么敢啊?”
虞允文无奈摊手,这就是他说不清楚的地方了……按照寻常的逻辑,是没有人敢动大相国寺这个庞然大物的。
可问题是赵桓,这位赵官家太特殊了。
哪怕跟着皇帝身边,虞允文也不敢说自己就看清楚了赵桓的虚实,甚至有些越看越觉得恐惧……因为他操持行台财税,把大相国寺拉进来,他是有自己的筹算的。
甚至虞允文都觉得这颗毒瘤不是赵官家能解决的,必须要新君继位才行……他在给赵谌铺路,可虞允文万万料想不到,赵桓能那么快嗅到味道,而且出手又来得如此之快。
虞允文只能暗暗感慨,真不知道这场碰撞,会带来什么样的震撼!
毕竟双方可都实力不凡啊!
……
“明贞大师,朕在光复燕云之后,封赏诸王,其实论起功绩,也该给你的郡王的。为了军需供应,你的功劳不比户部低啊!”
明贞已经年过五十,人家和尚越当越胖,他却是十分清瘦,连肉都懒得长,只不过眉眼之间,依旧透着精明谨慎。
“回官家的话,出家人不在乎功名利禄,更不敢跟诸位大王相提并论。官家能念着草民,便是天大的恩惠了,万万不敢有过礼的奢求。”
赵桓轻笑,“明贞大师,你怎么还自称草民?朕给你王爵不要,但一个礼部尚书你还是不要拒绝,朕再给你少师衔,赐玉牌,以后出入宫中,再无阻碍。朕其实很想跟你聊聊天,谈谈禅,人到中年,不免有些向佛之心啊!”
赵桓又道:“只是朕这几年杀心太重,屠戮太多,不管是金人,还是朝臣……只怕再修佛也没用了。”
明贞忙道:“官家此言差矣,心生清净,一念向善,便能福泽无量,更何况官家乃是万民之主,九五至尊。官家有向佛之心,实在是佛门之幸,万民之福啊!”
赵桓颔首,笑道:“朕固然有心舍身侍佛,明贞大师,但不知道佛门愿意拿什么度化朕?”
明贞顿时愣住了,舍身侍佛可不是什么好事……那是梁武帝那个没溜儿的才干得出来的。也只有南北朝乱世,才能出现皇帝打算出家,朝臣出钱赎回皇帝的奇葩事情。
随着南朝四百八十寺,一起淹没在了历史长河中……如今赵官家竟然说出这话,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不是真心归附佛门的人。
更何况还反问自己,这里面藏着杀机啊!
明贞何其机警,他立刻认识到了问题严重。
忙拜伏地上,恳切道:“官家乃是万民之主,九州万方,亿兆黎民,全都在官家的心里装着。官家勤政爱民,宵衣旰食,便是行菩萨事,做大功德。自然有无量福泽,无穷仙佛庇佑。该是佛菩萨侍候官家,哪里轮得着官家舍身侍佛啊?”
赵桓忍不住大笑,“还是大师会说话,你把朕捧得真高……既然如此,朕还真就不自量力,问一个过分的事情……你打算如何侍候朕呢?”
又是咄咄逼人的一问,明贞已经彻底清楚了,赵官家没跟他开玩笑,而是存着杀机来的。
“回官家的话,草民身为僧人,自然该为国祈福,为社稷求平安。为万民求和乐……再有,便是经营好钱引务,为国理财,为陛下分忧!”
“好一个为国理财,好一个为朕分忧!”
赵桓轻笑道,“那明贞大师愿不愿意放下,让别人来替你操持呢?”
明贞又是一愣,脸色微微变化,“官家言语,草民委实难以明白,可是觉得草民做得不对,想要更换贤才?若是官家有意,草民自然无话可说。”
“不!”赵桓笑道:“朕当年将钱引务交给你们,虽然说朕没有规定时限。可眼瞧着已经过了十年,金人都被朕赶走了。朕打算跟你谈谈,把大相国寺的管理权交给朕。”
赵桓笑呵呵起身,缓缓踱步。
“朕前面说了,什么王爵,什么礼部尚书,却不是朕在撒谎。只要你愿意,朕还可以赐姿袈裟,授予你护国法师的称号。总而言之,杯酒释兵权,这事情你总知道吧?”
还真是坦白啊!
明贞完全无言以对,瞠目结舌。
什么杯酒释兵权,分明是卸磨杀驴,还是杀秃驴!
你赵官家够直白,敢认下,是条汉子。
只不过在惊叹之余,明贞也是心乱如麻,措手不及……首先讲钱引务这个东西,这么多年来,已经和大相国寺绑在了一起。
说的直白点,这不是他们的命根子,是他们的佛菩萨。
无论如何,也不能放,放了大相国寺也就没了。
只是赵官家又不是在开玩笑,既然把话都说出来了,肯定不会收回去。
官家要的东西,你敢不给吗?
“好教陛下得知,草民既然是大宋臣子,便无有不应的道理,只是还有些话语,需要上奏官家,不说便是欺君。”
明贞趴在地上,仿佛等待宣判的犯人。
赵桓淡淡一笑,“说吧,这些年的辛苦,朕还能不让你说话!”
明贞的心再度下沉,他只能仗着胆子道:“回官家的话,这些年来,大相国寺发放钱引何止千万……士农工商,不管是大宋,还是海外蛮夷,都有相当数量,使用钱引。商货便利,人人欣然。若是一旦有变,岂不是毁了十年之功?更何况大相国寺的今日,皆是官家恩泽。草民窃以为……还是不改为好。”
赵桓认真听着,“好啊,开诚布公就好,你讲这些也是有道理的,经营一个事业不容易……好容易做到了这个程度,万一让官吏给弄垮了就不美了。行了,朕说到做到,紫袈裟还是你的。”
赵桓让人给明贞赐了紫袈裟,而后就让他退下去了……什么王爵,什么礼部尚书,全都没有,傻子也明白是怎么回事。
明贞心砰砰乱跳,从他本心来说,宁可死,也不能放手钱引务,或者说,赵官家真的想要,就把他的命拿走吧!
而且他也相信朝廷根本玩不转,钱引务被抢走,只会完蛋。
从交子到钱引,再一再二,还能再三再四吗?
百姓不会上当的,赵官家打败了金人,便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了,当真是自大得可以,只不过他恼羞成怒,怕是自己不会有好下场,怕是真要舍身侍佛了。
相比起明贞的忧心忡忡,赵桓却是干脆多了,他直接叫来了陈康伯。
“大相国寺不愿意让出来,那就只有户部辛苦一下了。”
陈康伯连忙躬身,神色之中,带着兴奋,“官家,钱引乃是国之重器,岂可交给一群僧人,请官家放心,臣这边已经准备妥当了。只是他们若是不甘心,对抗朝廷国策,还请官家给臣个主意!”
赵桓微笑,没说话,转身把天子剑抓起来,放在了陈康伯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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