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您的意思是让一个知识产权的诉讼律师去做伪证?”徐安澜笑着,平静的目光无波无澜。
陆珺哑然,这么轻飘飘一句话砸在她心上,几乎让她喘不上气来。她怔愣了一瞬,看向自己的女儿,她也正看着她,漂亮的眼睛里似带着讽意。
她狼狈的避开。
徐安澜嗤笑,这就是她的母亲,甚至连跟自己对视的勇气都没有。
她并没有为难陆珺,低头默默喝茶。
“安澜,我……”陆珺动了动唇,发现自己说什么都是错的。
徐安澜仍是喝着茶,认真听面前的人说,听听她“柔柔弱弱”的母亲能说出怎么样一朵花来。
算起来她们母女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了,上一次她主动联系陆珺还是她刚得知赵文歆在追求爸爸,她慌得不行,病急乱投医给陆珺打电话。
谁知,她的母亲一点不在意,风轻云淡对她说:“安澜,你要乖,要听你爸爸的话,千万不能跟个孩子似的哭闹。你现在长大了,只要你好好学习,乖乖听家里的安排,你爸爸和徐氏以后都会是你的。”
然后,电话那头传来陆蓁蓁的哭声,陆珺急急忙忙去哄她,乖囡乖囡的叫。
那年,她跟陆蓁蓁都是十岁。
徐安澜听着电话中不属于她的温柔,果断挂了电话,从此再也没有主动联系过陆珺。
之后爸爸再婚,她就没怎么见过她名义上的母亲了。
挺讽刺的。
徐安澜低头笑了笑,不知道该说什么。
陆珺也是,她支吾半天,选择跳过,“安澜,这件事其实对你来说很简单。赵思咏怎么说都算是你表姐,只要你开口了,赵家不会多说什么,更不会对你怎么样。”
徐安澜眼神骤冷,陆珺丝毫没有察觉,“再说你不做这行,你不懂抄袭对一个设计师来说有多严重。”
徐安澜转了转面前的茶杯,杯壁很烫,将她的手指烫得通红。
“安澜,这个指控如果跟着你妹妹,她往后要走的这条路等于是断了。”陆珺心急如焚。
这份紧张明明白白传递给徐安澜,她很认真看着陆珺,“其实我不吃香菜,也不能吃鱼。”
香菜是她受不了那味道,会所的这道青咖喱是用香菜打出来的,而她吃了鱼会发疹子,严重的时候还要高烧。既然陆珺能打听到她回国后常来老张的田园山庄,但凡再多问一句就该知道她喜欢什么,不能吃什么。
陆珺愣了愣:“这跟你妹妹的事情有什么关系?现在是你妹妹……”
在徐安澜平静的注视下,她的声音越来越轻,直至彻底说不下去。
这些她从不知道,也从未关心过。
陆珺红了眼圈。
女儿这是明晃晃的指责,可她能怎么办?生徐安澜和陆蓁蓁的时候是她第一次做母亲,她根本不知道怎么做好一个母亲。后来,她改嫁沈芃去了新西兰,又只有陆蓁蓁一个女儿在身边,她所能做的就是宠她呵护她爱护她。
毕竟陆蓁蓁没有亲爸爸在身边,她对她是有亏欠的。
再后来,沈晞出生,沈芃这么高兴,她更觉得亏欠陆蓁蓁,在两个女儿中,她依然习惯溺爱陆蓁蓁更多。
陆珺想不明白,她怎么就错了呢?徐安澜即便没有她这个母亲在,不是还有很多人爱她吗?徐家那么多人宠着这个唯一的女孩,她以为自己不出现在徐安澜面前才是最好的。
就是这样。
陆珺几乎是祈求的目光:“对不起,安澜,妈妈不是故意的。”
她想去抱抱女儿,刚起身,徐安澜就往后一靠,抗拒的姿势。
她尴尬落座:“你喜欢吃什么?妈妈以后一定补偿你。”
补偿吗?徐安澜说不清是失望更多一些还是难过更多。
“安澜,你妹妹还小,人生很长,不能因为一个污点毁了她刚起步的事业。”陆珺言辞恳切,作为陆蓁蓁的母亲,她的确是个好妈妈。
徐安澜只是冲她笑了笑,没有一点敷衍的意思。
陆珺立刻意识到说错了话,改口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她着急,急于表态,“是我说错了。”
两个人是双胞胎,前后不过差了那么几分钟,实质上压根没有谁大谁小一说。
陆珺眼含泪光:“安澜,你能不能帮帮你妹妹,就当帮帮妈妈,行吗?”
“我不知道网友是怎么从你在国外的社交软件找出了赵思咏的名字,如果你再不发声,你妹妹就真的完了。而且,而且赵思咏也不会吃亏的,她有什么要求我都能答应。”她越说越觉得有道理,“还有,她不是有个工作室么,这回热搜上一带等于给她工作室一个免费的宣传,不好吗?”
不好吗?
徐安澜没法理解她们的脑回路构造,她对着陆珺摇摇头,“我第一次生理期的时候不知所措,家里的阿姨告诉我怎么用卫生棉,又给我煮了壶红糖姜茶放在床头柜。”
陆珺如热锅上的蚂蚁,偏偏徐安澜说起了自己小时候,她几次想打断又怕多说多错,适得其反。
“后来,我晚上疼醒了,疼得叫人的力气也没有。我想喝阿姨煮的红糖姜茶,但我怕喝多了起来上厕所。我就想着啊,闭上眼睛吧,睡一觉,睡着了就不疼了。”
徐安澜慢慢笑了,目光投向面前的鱼羹。
那时候她每次生理期的第一天总疼得不行,她又不好意思跟爸爸和其他人聊自己的生理痛。直到赵文歆真正嫁给爸爸跟她住在一起,才被赵文歆发现。
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在疼得迷迷糊糊时,有人会守在她床前用那双温暖的,也温柔的手摸摸她的额头,会给她喂糖水,也不用怕自己喝多了水没力气起来上厕所。
从那之后,赵文歆每天逼着她喝自己做的那些什么补气血的粥,每每算好她的生理期,提前给她喝各种各样的汤汤水水,她的生理痛就是这么给硬生生调理好了。
那是陆珺缺席的时光。
“安澜,妈妈……”她真正的手足无措。
陆珺忍不住掉了眼泪,她的女儿分明没有抱怨,却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让她脸颊发烫。她的心一会儿像是被冰水包裹着,一会儿又像被热水灼烧着,难受得紧。
“安澜,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她只能反复重复着这两句,再也不敢看这个眉眼最像她的女儿。
徐安澜看着痛哭的陆珺并没有一丝快意:“没关系。”她说。
无所谓什么对错,有些东西也没有强求的必要。
陆珺闻言呼吸一滞,仿佛连哭泣都是羞愧,“我也不想的。”她强忍泪水说。
徐安澜拿起茶杯又喝了一口,也掩去了眼底控制不住的酸意。
小时候她的确嫉妒过陆蓁蓁,但后来长大了就再也不会了,她觉得自己也很幸福,她有爸爸啊,还有赵文歆。
这次陆蓁蓁的事她不会帮她,无关报复或是什么亲情。于她而言,陆珺跟陆蓁蓁只能说是算不上熟悉的陌生人,她们三人之间仅有的血缘牵绊是她一生都没法斩断的,可也仅限于此。
她们早已做好的选择就不该再贪心的想要回头,不如消失得彻底互不干涉,也总比反反复复来回伤害的好。然而,她的母亲仍旧试图用“妈妈”这个字眼来打动她,实在是可笑得很。
徐安澜想,如果她的生命中必须要有一位妈妈的存在,那一定是她的小赵姐。这些她不会告诉陆珺,这是她对面前这个她血缘上的母亲最后的礼貌和尊重。
“我还有事。”徐安澜放下茶杯,淡淡一笑,“我先走了。”
陆珺要拦,伸出手又被她躲过。
徐安澜用那双特别像她的眼睛望着她,平淡的,温和的,好像她不是她的母亲,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人。
陆珺的手终于无力落下。
徐安澜背上包离开,关上门,她隐忍的情绪藏不住,整个人如同被潮水淹没,浑身都疼。
她低头朝前走,似乎有人叫她,但她不想理。
时屿伸出的手就这么擦过徐安澜衬衫的衣袖,只留一丝余温。他顿在原地,望着那道失魂落魄的背影。
在她下楼梯前,他回过神,快步跟上。跟着她下楼梯,又跟着她走出会所,保持着五六步的距离,他默默跟着她。
老张匆匆给他打电话说徐安澜跟陆珺在会所见面,大约是为了陆蓁蓁的事,他就来了,正巧在走廊遇到她。
走在前头的小姑娘双手插在衣服口袋,一步步走得很慢,她穿过红绿灯,走过步行街,她停住,时屿也跟着停下。
徐安澜忽然仰起头望着天空。
今天上午下了雨,天气阴沉沉的,风吹过,她的长发被吹到身前,纤细的背影在人群中显出了几分孤寂。
时屿光这么看着都能感觉到她的难过,他的心猝不及防抽了一下,那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逐渐蔓延。
半晌,徐安澜坐到公交车站台。
时屿便站在站台后,两排时刻表之间的位置,恰好能看到她。
【时屿:不用现金怎么坐公交车?】
他问老张。
【老张:你去微信支付,里头有个乘车码。】
老张难得没有开玩笑,又发了个截图过来。时屿按照图示操作,还没点完,徐安澜上了车,他赶紧跟上,在刷卡机前摆弄半天才刷了乘车码。
不知道通往哪里的公交车,车挺空,徐安澜随便找了个右排的空位,时屿想了想,靠窗坐到她左后方。
然后,车里报站,终点站是古镇,车程一个半小时。
徐安澜一上车就抱着包,她脑袋搁在车窗上,闭着眼睛,生人勿近的模样。
一闭上眼,她脑海里闪过许多片段,有第一次知道爸妈分开竟然是因为这么荒唐理由时的无措,有第一回被爸爸带着去见陆珺时的紧张和激动,有其他人说她没有妈妈时的愤怒和难过,还有爸爸再婚后,那些看热闹看笑话的人对着她时,同情怜悯的目光……
最后,是陆珺请她帮陆蓁蓁的哭诉。
一幕幕画面,清晰又深刻。
徐安澜只觉得自己快要被一股压抑不住的情绪淹没,她矫情的想,这么多年,哪怕她努力让自己穿上一层层铠甲,可她到底还是个普通人,没有那刀枪不入的本事。
话听多了,她也会难过。
外头天色渐暗,黄金周的古镇旅游专线却很冷清,总共也就坐了那么五六个人。车里上上下下,最后只剩下时屿跟徐安澜。
时屿始终望着身侧的窗玻璃,玻璃里头映出徐安澜,从上车起,她就闭着眼睛一动没动,连车子经过施工路段颠了几颠,她都没有换过姿势。
【许沐:都妥了。】
时屿看消息,他找赵思咏聊过,她不会追究陆蓁蓁的抄袭,以免扩大事态,再伤徐安澜一次,但她也不会让出自己的作品,任陆蓁蓁她们借着徐安澜为所欲为。
所以,他们将赵思咏的工作室抛了出去,把舆论往她身上引,模糊徐安澜的身影,也绝了陆蓁蓁的路。
【时屿:谢谢。】
【许沐:这就客气了啊。】
【许沐:但你确定不说说你现在跟徐安澜是个什么关系?】
时屿看向车窗里的徐安澜。
六点,两旁的路灯一下子被点亮,光影闪烁,在她脸上滑过。她忽然皱了皱眉,脑袋往窗玻璃侧了侧,随着她的动作,长发散落到脸颊,几乎遮了她大半张脸,也挡住了她的眼睛。
时屿心头一软。
【时屿:……】
许沐无语,转念一想,不对啊,这省略号肯定不是无语和要他滚的意思。
【许沐:/挑眉】
他发了个表情,时屿没再理会。
“终点站到了啊。”司机师傅停车朝后头喊。
徐安澜终于睁眼,她背上包,理了理头发下车。从头到尾,她没有看时屿,应该也没有发现他的存在。
时屿仍然跟着,还是五六步的距离,路灯下,两道影子一前一后,时不时碰在一块。
快到古镇口,人渐渐多了起来,油墩子、海棠糕的香气迎面扑来。
徐安澜停住,她突然转过头,视线定定落在时屿脸上,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她面色一沉,他躲都来不及,被她这么看着,心揪了起来。
时屿索性走过去,到她跟前。
“你跟着我干嘛?”徐安澜笑着问他,笑得比哭还难看。
如果说她不希望在某些人面前示弱,时屿就是其中之一。她自己也说不清原因,但从没有像这一刻这么清晰的认识到她不想、不愿意。
“老张又跟你打小报告了?”徐安澜猜,她轻描淡写的语气,“好看吗?”
时屿沉默看她。
徐安澜只感觉到无边无际的烦躁,压也压不住,“你不是问我真正的徐安澜是什么样吗?我现在就告诉你啊。”
她还以为漫无目的的公交车坐久了,心情早已平复,她没想到竟会是忽然的全线崩溃。
矫情得要命呢。
她也意识到自己此刻尖锐得像只刺猬:“徐安澜是什么样的呢?小心翼翼讨好着所有人,因为害怕被抛下努力吸引着每个人的注意。”
“你看看现在站在你面前的人,这就是你想知道的徐安澜,真正的徐安澜。”
在陆珺面前她没有哭,奇怪的是这会儿对着时屿,她视线突然模糊起来。
徐安澜别过头,不肯让他看到自己快要掉眼泪的模样。
她觉得丢人。
“徐安澜。”时屿像是笑了一下,他上前,“我有点冷。”
话音刚落,她被拢进他的怀抱。
带着淡淡的烟草味,温柔的,也温暖的。
徐安澜的眼睛霎时下起了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