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金玉笙指点王琼娥细笔画,也就是工笔画了,讲的是巧密而精细,明时代表就是仇英等人。
“取神得形,以线立形,以形达意。”金玉笙教导着,随手画了几副人物图,画的就是她相公鲍廷章了,翩翩书生,潇洒倜傥,还颇有神韵与形体的统一。
王琼娥看着,妙目沉思,也不知想到哪去。
“对了琼娥姐。”金玉笙画着,随口还道,“河东君过几日要来淮安,李如夫人,白门寇大家都发下了请贴,想必你也有吧。介时士子云集,和诗唱歌,可是难得的盛会,你去还是不去?”
王琼娥叹了口气:“我不会诗词,每次坐着都是尴尬,还是不去了。”
金玉笙说的李如夫人便是史可法妾室李傃了,她到淮安后,认识了王琼娥,金玉笙二人,倒谈得来。
同时李傃是金陵城女才子,曾与“秦淮八艳”之一的寇白门交好,而寇白门,早在崇祯十二年嫁给靖难功臣朱能的后人,此时的镇淮总兵,抚宁侯朱国弼。
寇白门时称“女侠”,当年朱国弼迷恋她,以五千士卒,大张声势纳回了她,轰动整个金陵,不知羡煞多少人。
然此女其实婚姻不幸,历史上朱国弼降清后,被清廷软禁,朱国弼就欲将寇白门,还有门下歌姬婢女全部卖掉。
寇白门就说:“若卖妾所得不过数百金,若使妾南归,一月之间当得万金以报公。”朱国弼同意了,寇白门短衣匹马回归,最后在秦淮歌楼因病去世。
但此时嫁给声势显赫的功臣后人,虽是妾室,还是让人非常羡慕。
然后寇白门又与同为“秦淮八艳”之一的柳如是交好。
柳如是归宿更让此时人羡慕,却是在崇祯十四年,东林党领袖、文名颇著的钱谦益以正妻之礼迎娶了她,居于虞山绛云楼,二人读书论诗,相对甚欢。
这事引起很大非议,然又在情理之中,柳如是等人属于名妓,这名妓可不比市井的娼寮什么,买艺不卖身,往来皆是名士大臣,身份地位等同后世的大明星,还是国际大明星。
毕竟“秦淮八艳”若出国,各地的蛮夷外邦,那肯定是倾国出动,还非国君大臣相迎不可。
事实上也太多的名士向柳如是求婚,愿待以正妻之礼,内中复社领袖张溥、陈子龙等更来往密切。不过柳氏择婿要求很高,许多名士她都看不中,最后嫁给年过半百的钱谦益。
此时柳如是号“河东君”,她喜男装儒服,与诸名士纵谈时势、和诗唱歌,留下不少轶事佳话与文采诗稿。在寇白门邀请下,亦前来淮安数次,每次皆是万人空巷,传为美谈。
河东君要来淮安的消息早在街头巷尾传得沸沸扬扬,城守营已在准备,免得介时拥堵下,造成什么交通事故。
不过王琼娥不喜这种场合,和诗唱歌她不会,纵谈时势也不精,与众人聚在一起,总觉格格不入。
那镇淮总兵,抚宁侯朱国弼还是个好风雅之人,每次聚会都有参加,有时投来的目光,也让她感觉不舒服。
“那可惜了。”金玉笙遗憾,河东君的盛会,那可难得一见。但她知道琼娥姐姐的事,商事上是精通,琴棋书画什么就不擅长,吟诗唱歌更不会。
这种高端盛会,也不可能谈起铜臭方面的事,那是降低档次。
琼娥姐姐若去,确实尴尬,如坐针毡,还是不要去了。
……
与闺蜜学画快一个时辰,王琼娥看看天色,就准备告辞。
她事务繁多,虽忙里偷闲,却不可沉迷。
金玉笙送她出来,经过大院时,她公公鲍承恩正在院中品修着花草。
金玉笙连忙请安,王琼娥也裣衽万福,说道:“琼娥见过伯父。”
经历鲍承恩微笑道:“难得见到贤侄女,可是来寻笙儿说话?”
他如沐春风,与王琼娥说了几句,又问令尊可好。
他儿子鲍廷章与王琼娥大哥王世昌交好,同在府学读书,一来二去两家也认识了。
当然,王家是当地大贾,王琼娥夫家在淮安一样有着不小势力,两家来往,不免有些官商勾结的嫌疑。
此时却正常,每个大商人,都与当地的官员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寒暄几句,鲍承恩有意无意的说起,邳州睢宁那边再次大捷,淮安府城传得沸沸扬扬,听笙儿说,琼娥贤侄女与那睢宁练总杨河有过来往,不知对此人可是了解?
王琼娥有些惊讶,未想鲍经历再次询问此事。想起几日前史督麾下亲信幕僚阎先生,都有来过询问,心下却是欢喜,看来杨相公已然声名鹊起了。
她就捡一些说了,果然那杨河就是鹿邑人,鲍承恩不由若有所思。
告别金玉笙出来,王琼娥转过小巷登车,她的马车在这边,仍是低调奢华,华贵高雅那种。
车旁几个长随看着,个个有弓箭长刀,还有她的贴身丫鬟王钿儿,无聊的在车旁踢着脚。
看到王琼娥,王钿儿嘟着嘴道:“小姐,你进府去也不带上人家,都等一个时辰了。”
王琼娥亲昵的捏了一下她的脸,说道:“好了钿儿,我的好姐妹嫁过来,现在身边一个丫鬟都没有。以前她可是锦衣玉食,身旁侍候的丫鬟妈子十几个。我带上你,让她怎么想?”
王钿儿睁着眼道:“呀,小姐就是周到,人家都想不到。”
当下她们登上马车,车内雅致,舒适,铺着锦缎与鹅绒,可以极大的减轻震力。
还有小几与铜炉,上面温着茶,王钿儿上车后,就手脚伶俐的用铜箸儿轻拨炉灰,然后给王琼娥倒了一杯吓煞人香。
王琼娥轻啜一口,就陷入了沉思,车轮轱辘,车帘外就尽是鳞次栉比的黛瓦马头墙,还有喧闹的江淮洪巢片,夹着别的口音。
夜幕要降临,丰富的夜生活开始,这个江淮大城,就陷入无比的热闹。
竹帘半卷,夕阳照入,马车一路往东去,却是这几日王琼娥回了趟娘家,她老家宅院,便是过了府学,文庙,然后在山阳县署的文渠边。相比这边的巷子多,环境更为清雅。
一路穿街过桥,很快马车停在文渠边一片雅致的宅院前。
这边的地面全是青石、麻石,文渠水流清澈,贯通淮安旧城、夹城、新城三城,排泄雨涝,供应饮水,小桥流水,繁花垂柳。
周边的宅院,也尽是整齐精致,黛瓦粉墙,多半的院落都是数进,靠着渠边,多白墙黑瓦的二三层小楼。
便如眼前这片宅院,三进大宅,这便是王琼娥的老家了,她从小在这里长大。
王琼娥下车,进了院去,内中丫鬟老妈子都是眉欢眼笑:“小姐回来了?太太,小姐回来了。”
王琼娥还听到母亲何氏的欢喜声音:“总算我们家的茅房,都改成漏井厕牏了,以后这屋里屋外,就更干净了。”
王琼娥不由抿嘴一笑,她知道母亲这两日在忙这个事,现在总算忙成了。
话说古代也有厕所,俗称茅厕、茅房,多半是那种……便如春秋时晋景公如厕,结果不小心掉到粪池里淹死了,所谓:“将食,涨,如厕,陷而卒。”
古代厕所多半不尽人意,一般普通人家,还多与猪圈连在一起,甚至燕剌王刘旦谋夺皇位失败前,家中茅厕还跑出一大群猪,被视为不祥之兆。
当然,也有豪华版的,很多贵族的厕所就颇为讲究,比如周时就有漏井,秽物可自然的落入池内。
更有“厕牏”,木头中间凿空,或干脆用砖石砌成,方便人坐着,再连着水管,可冲可涮,与后世的马桶没什么两样。
甚至有的漏井厕牏还有石质或木质的扶手,非常人性化,深受中老年人欢迎。
王琼娥母亲最近就在忙这个事,请大师傅专门设计台池管道,皆用青石,以后如厕,皆舒服的坐着,然后水一冲就行。当然,涮厕牏这事不需要她来干。
王琼娥进去,唤道:“母亲。”
她母亲何氏一看,就呵呵的笑道:“我的乖女儿回来了?”
她嗔怪道:“你这丫头,难得回来一次,就尽往外跑,也不好好歇息。”
何氏丰满富态,长得颇为喜庆,与王琼娥她爹王长隆颇有夫妻相,都是和气宽厚的人。
王琼娥从小在一个很温暖的家庭环境中长大,就养成了宽广的胸怀。
然后她们家其实人丁不多,她父亲王长隆今年四十八岁,豪迈豁达又带着精明。因何氏乃大家族出身,却自己看中当时潦倒的王长隆,多方资助,最后有这家业。
所以王长隆也专情,不纳妾,一共有二子三女。
长子王世昌今年二十八岁,早考中秀才,可惜不喜商贾,虽未中举,一直在府学苦读。
二子王世杰聪明伶俐,可惜早早夭折了。
还有两个女儿早嫁人了,也平常。
只有王琼娥虽是最小的女儿,却最精明,颇有乃父之风。
王长隆近年身子骨不大好,看来看去,就专门栽培小女儿,让她操持家业。
果然没看错人,这几年王家的商事越发兴旺,特别拉上睢宁练总那条线,财帛滚滚来。
而阎家那边情况……
联姻后,双方类似一个集团,王琼娥类似一个董事长的角色。
母亲何氏嘘寒问暖,还让下人端来参汤,说什么也要让小女儿补补身体,参汤金黄,一看就有年份。
每次王琼娥回娘家,都感觉自己胖一圈,不过她喜欢回来,相比阎府的气氛,这里才有家的温暖。
当晚晚餐很丰盛,不过以清淡为主,发展到现在,王家上下,都非常注意养生。
但坐着吃饭的人不多,大哥王世昌在府学未归,大嫂也回娘家,所以坐着的,只王长隆、何氏,还有王琼娥三人。
晚餐时,何氏有意无意问起,在夫家过得可好,婆婆可有刁难刻薄等,王琼娥只是安慰母亲,自己过得好。
但她从小何氏养大,身上每根寒毛都清楚,一看女儿这神情,就知道过得不好。
不由哼一声:“那个程钟惠,可有一点婆婆的样子?我们家琼娥啊,哪点不好。就说这守活寡,都足足七年了,哪点对不住天理?她如果还刻薄,跟娘说,看娘去撕烂她的嘴。”
王琼娥道:“娘。”
何氏怒气未消:“什么东西,她自己生出个短命鬼,连累我家女儿,还敢给脸色?”
她看向旁边一声不响的王长隆,看他慢条斯理扒着饭,不由嗔怪:“老爷,你说句话。”
王长隆呵呵一笑,他慈爱的王琼娥夹了口菜:“乖女儿,这是你最爱吃的。”
然后他说:“为父愧疚啊,现在两个家族的生计,都压在我女儿身上,还过得不好。”
他轻轻咳嗽一声,不比年轻时了,这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
看妻女担忧的目光投来,他又一笑,却道:“女儿,为父也想清楚了,都由你。你若愿在阎府,就在阎府。你若不愿,我就去与阎见年说,让他代签这‘放妻书’,与阎府那边和离,有什么事情,为父都担着。”
王琼娥说道:“父亲,只是如此,我们两家就闹翻了。有损我们王家声誉不说,女儿名节也会受损。……现在两家商事还连得这么紧,到时闹起来,女儿担忧不好收场……”
她低下头:“或许,这是女儿的命。”
王长隆道:“你想清楚,为父都支持你。”
何氏则不满:“什么命不命的。”
她还有一事好奇:“对了,黄管家回来,说与那练总杨河,又做一单大买卖?听说这练总十七岁就中秀才,现在是九品的官人。而且街上说又大捷了,连着上次,都两次了。总督府的阎先生,不就来问过?看来这秀才不得了,又要升官了。乖女儿,你见过这杨练总,他长得怎么样,可风流倜傥?”
王琼娥脸一红,轻声道:“爹,娘,女儿吃饱了。”
看着她背影,何氏叫道:“女儿,你还没有说呢。”
王长隆说道:“你瞎喊什么,传出去不好,毕竟女儿现在是有夫之妇……而且那杨秀才比女儿小,听说才十九岁。”
何氏不满道:“什么夫,都没洞房算什么夫?我们家女儿,可是黄花闺女在守这个寡。而且大了怎么了?女大三,抱金砖。不是我说,凭我们家女儿的才貌,我若上街喊一声,想娶我们家女儿的人,可从北门口排到南门口!”
王长隆叹道:“看女儿自己吧。唉,当年就不该联这个姻。”
……
王琼娥回到自己院中,这是渠侧小院,除了各房,还有两层精致的小楼,推开窗台,就可看到外间渠水,柳树花木。
不过除睡楼闺房,下边的正房,余者厢房各间,都布置成帐房样式,王琼娥主理两家商事,不论在夫家娘家,其实都忙得不可开交,每日总有管事前来,向她禀报各处商事情况。
王家产业多,主要经营粮米及各类杂货,夫家也是大盐商,除经营盐引,还有煤铁钱庄。
现在这些事,都王琼娥在主理,分派决定各处商事。
阎府其实人丁也不行,公公阎见年,婆婆程氏有三子,大儿子阎尚贤,就是王琼娥的亡夫了,十八岁时娶她喝酒死。
二儿子阎尚玉,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志大才疏之辈。
虽自以为是,却搞垮了多单生意,公公阎见年对他不满,与日俱增。
三儿子阎尚宾,典型的纨绔子弟,吃喝玩乐擅长,做生意就不要想了。
两个妯娌除了会花钱,长舌妇,别的也没什么用。
所以两个家族的生计,越来越落在精明强干的王琼娥肩上。
公公阎见年似乎对她很支持,但他是个深沉的人,王琼娥总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此时满是帐本算盘的帐房内,王琼娥在见刚回来不久的管事黄文远。
这是王家人,很早跟在王长隆身边,没有子女,其实把王琼娥当成自己女儿看待。
正月底,黄文远押送商货去邳州后,就一直留在那,此次似乎有什么事,就回淮安府了。
“黄叔,你辛苦了,海州这一单,你当记大功。对了……杨相公收到礼盒时,可是高兴?”
王琼娥静静听着黄文远叙说这两月经历,犹豫一阵,却忍不住询问。
黄文远心中一叹,他从小看着王琼娥长大,知道她精明睿智,谈起商事更豪爽没有女子姿态,但在情感上却是一片空白,她当时兴高采烈给杨相公备礼盒,言只是商伴常礼。
商伴常礼往来正常,然那些礼物,怕很多女子对丈夫都没有如此吧?
她是明白不明白这点?
唉,也不知那杨河有什么好,仅见一面,就让这精明的女子昏了头。
他心下叹息,希望她以后不要受到伤害。
他微笑道:“杨相公非常高兴,他这几月穿的用的,都是当时你备的礼货。”
他拿出一封书信,笑道:“对了,睢宁再次大捷,我有前往庆贺。杨相公与我说,他以后要发展北岸,将会有非常庞大的煤铁生意。他说此事我做不了主,邀请你前往商议,共襄盛举。”
他将书信递给王琼娥,一副不知该如何开口的样子。
他皱眉道:“杨相公当时说话,挺怪的……说什么,全面提升为战略合作伙伴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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