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然把目光从窗外收了回来,重新回到了自己刚才正在看的案件上。
这是从封丘县报上来的一件案子,一个衙门的小吏杀死了自己的妻子,案件很简单,宋朝的案卷都是这样。
每遇到这种案子,特别是重刑犯,卓然都必然要提审罪犯,并进行相应的证据核查。因为他到衙门这么久之后,有一种深深的感悟,古代的案件证据都太不靠谱了,相当数量的证据实际上是靠刑讯获得的,可靠性必然会打上一个重重的问号。
卓然只花了一会儿工夫便将整个案子看完了,因为就是仵作填写的尸格,简单的现场笔录和被告的口供,另外还有死者父亲的报官材料。
这案子就是她的父亲告的,因为这小吏的妻子忽然得了暴病死了,而死了没到一个月他就另外娶了一个年轻美貌妖娆的女子。这让他原妻子的父亲,也就是他的岳丈很是恼怒,便四处告状,认为他女儿是被女婿谋杀,要求复查。
告了大半年也没人理睬,因为并没有什么证据,加之这书吏本来就是县衙的人,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县衙当然不可能把自己的人抓起来。
直到前不久,原来的知县任期满了,调任其他地方为官去了,来了一个新知县,这老岳丈便去拜访了这位新来的知县。一通哭诉后,新知县觉得他可怜,于是决定满足他的要求,开棺验尸。
结果棺材打开之后,发现死者的头颅有明显的骨裂,不可能是自己造成的,认定果然系谋杀,便把这小吏抓起来拷问,这小吏也就承认了,说是妻子不守妇道,两人争执并相互厮打,在厮打中,失手将妻子打死了,但没有告官。
于是判了个斗杀致人死亡罪,流放三千里。按照宋朝的司法制度,判处流刑的案件县衙的判决是不能直接生效的,必须层报知府复核。所以案件就报到了卓然这里。
封丘县知县姓管,他将整个经过让自己的师爷详细写了,随着卷宗一起报送上来,颇有些炫耀功绩的意思。因为按照惯例,破案经过是不需要写的如此详细的,往往三两句话就说明了,而这简直写成了一个神奇的破案故事。
卓然看完卷宗,便吩咐衙役将案犯押到自己的签押房进行审讯。审讯时,云燕也参加,她要跟着学本事的。
小吏带着木枷手铐和脚镣走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耷拉着脑袋。这小吏姓朱,卓然说道:“把头抬起来。”
朱小吏抬起头,却躲闪着卓然的目光,卓然说道:“我问你,你的妻子张氏是不是被你所杀?”
“是,是我杀的,当时我有点喝醉了,而她说话还难听,顶撞我,我就打了她。没想到她还了手,于是我用椅子朝她脑袋狠狠打了一下,她就倒在地上死了。我很害怕,后来对外说她是得了暴病死了的。”
卓然凝视着他,过了半晌,说道:“你好好回忆一下,当时你打她的时候,你们俩各自在什么位置,说准确。”
朱小吏想了想,用手比划着说:“我们俩吵架,她就在我面前,吵得很凶,她还抓我打我。我一气之下就拿起一根凳子狠狠砸在她头上,她就倒地死了。”
卓然问:“是什么样的凳子?”
朱小吏说:“是一个圆凳,木头的,很沉。”
“你是用哪个部位打的她?”
“是用凳子的表面,我把凳子拿起来,凳腿翻转向上,用手抓住了其中的一条腿,朝她脑袋狠狠砸了一下。”
卓然指了指签押房中的一条独凳,说道:“是这种凳子吗?”
“是的,就是这种凳子”
“你能肯定吗?”
朱小吏点点头说:“能肯定,虽然喝了点酒,但是还不是很醉。”
“那你再回忆一下,你打她的时候,她是正面对着你的吗?”
“是的,是正面对着我的,我们俩正在厮打。”
卓然点点头,吩咐把朱小吏带回大牢看押。
云燕一直在旁,听卓然反复问这个问题,她觉得有些奇怪,便问道:“你为何反复问这个问题,难道其中有什么蹊跷吗?”
卓然说道:“是有些蹊跷,罪犯所说的致伤物和致伤的方位跟尸格上记载的不一样。”
卓然摊开卷宗,指了指上面的尸格和画的示意图,说道:“尸格上显示,死者头部有一道线性骨折,是从耳朵朝头顶延伸的。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使用的应该不是凳子的平面打击,因为这种平面击打在脑袋上只会造成类圆形的凹陷性骨折,一般不可能形成这种线性骨折。另外,致伤的部位也不一样,他说跟对方面对面,用右手抓着板凳打在对方头顶上,但是骨折的区域却在左侧。如果他记错了,应该是凳子的腿,那他也应该是在死者的左侧击打,或者死者扭头过去才能打到左侧。”
云燕想了想说:“兴许当时他打过去的时候,死者的确扭头准备躲避,结果便刚好打在左侧呢。”
“有这种可能,但是刚才你也听到了,罪犯一直坚持死者与他面对面,并没有扭头。当然我们可以认为是他记忆发生了错误,但是骨折的类型这是一个大问题。”
云燕又说道:“那会不会是他记错了,实际上他拿的是凳子腿击打对方的呢?”
卓然摇摇头,说:“不能用假设。”
“为什么?”
“因为我们现在在证明他犯罪。”卓然沉声说道,“用推测去证明犯罪非常危险。我们用假设去证明一个人犯罪,那就基于有罪推定,认为他有罪才去搜集证据,甚至使用假设去证明他犯罪。这样绝对不行,很容易造成冤假错案。”
云燕现在已经接受了卓然的很多观点,特别是证明犯罪必须要用证据说话这个最基本的观点。而开始逐渐摒弃旧的破案方式,用寻找证据去证明犯罪。
现在卓然说这个案子时,她发现自己在证据意识方面的确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虽然自己努力的去树立证据意识,可是到了具体案子,传统习惯还是在潜意识的发挥的作用,因此她点点头说道:“的确如此,我们不该用推断去证明犯罪,用推断证明他没有犯罪才是正确的思路。”
卓然微笑的瞧着她说:“没错,你能想清楚这个问题我很欣慰。”
“那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既然证据存疑,当然要调查。虽然不是死刑犯,但流放也够严厉的,仅次于死刑。被判流刑的人很多都死在路上或者死在充军的边塞了,所以在很大程度上,其实他只不过是一个更痛苦的死刑。因此我们不管他是什么样的刑罚,必须要把证据搞扎实,所以我想重新开棺验尸,先查清楚到底尸格填写有没有问题。”
卓然用手敲了敲尸格,沉吟片刻,又说道:“我之所以决定开棺验尸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是因为我担心仵作验尸可能会将尸体的自然现象误诊为暴力外伤,这恐怕就要闹大笑话了。”
云燕吃了一惊,说道:“是什么样的现象会被误认为是暴力外伤呢?”
卓然站起身说道:“这个等开棺之后我再给你讲,那时你可能会印象更深刻,现在讲了,你脑袋中也没那个概念。走吧,咱们立刻启程,前往封丘县。”
云燕立刻出去吩咐备车马,因为距离比较远,不可能坐轿。马车很快准备好了,卓然坐着马车,云燕带了几个捕快骑着马跟着,前往封丘县。
封丘县距离京城有大半天的路程,不算太远,路也比较好走,他们快马加鞭,差不多在天黑的时候就到了封丘县。
这之前,云燕已经让一个捕快骑着快马赶到前头,通知封丘县的管知县,卓然要下来查案了。所以管知县带着衙门众官守在城外,等候着卓然。
开封府判官那可是从六品,而封丘县的知县只是正七品,级别比卓然低,更何况人家是上差,又有皇上尚方宝剑,奉旨查案的特权。如何是他一个知县所能比拟,自然要这知县亲自到城门口迎接了。
见面之后,这管知县对卓然刻意巴结,亲自托着托盘给卓然敬洗尘酒。
等卓然喝过三杯酒之后,管知县告诉卓然说,给卓然安排的是县里头的一个大户人家的宅院,那里住得更舒服些,却被卓然拒绝了。
卓然道:“我是来查案的,不是来游山玩水的,我查完案就回去了,就住在县衙的驿站吧。这次是来复查你们衙门朱小吏那件案子的。这案子是你亲审的,有些事情我还要跟你交换意见。”
管知县一听,不禁有些惶恐,道:“卓大人,这案子罪犯已经认罪,这一点可以问他本人,笔录上也有记载,不是屈打成招啊。”
卓然在他消瘦的肩膀上拍了两下,说道:“我没有说你屈打成招,我来查这个案子是因为案子有些问题记载不是很清楚,所以我要开棺验尸,核实一下。等到核实完了之后,我再跟你交换意见。——今天路上累了,我想早点休息,送我去驿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