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如果这人的武功当真如此高强,不留任何痕迹能够进入屋中,并且在整个折磨中没有惊扰到这些看守,那他为什么不直接将王爷带离此地,到一个偏僻的地方好生折磨,让他生不如死呢?从报仇的角度来看,那岂不是更加痛快吗?何必要冒着被人发现的危险在这折磨?这些矛盾之处,一时还真是找不到答案。
现场没有外人强入的痕迹,也没有找到对被害人折磨留下的挣扎搏斗痕迹。一切都是那样的平静。难道凶手非常善于掩饰犯罪现场,滴水不漏?要说能达到这样高的反侦察能力的罪犯,几乎是不可能的。
卓然不相信有谁能达到这样的能力。他经常设想,如果他去犯罪也很难做到尽善尽美,总是有这样那样的漏洞,自己就能把自己抓到。制造难题跟破解难题相比,后者相对要容易些,就好像找出纰漏远比防止纰漏容易。
卓然决定在外围找一找,看看有没有其他线索。
在司法参军和云燕的陪同之下,卓然将整个皇陵走了一遍。
皇陵非常大,当他走到靠近围墙边时,发现了大片树木被砍伐,地上凌乱,有多处血迹。他疑惑的望向了司法参军。
司法参军道:“昨晚数十个附近村民进入皇陵盗伐林木,被埋伏的御林军当场射死大半,少数逃走。大人看见的,就是昨晚上御林军射杀盗贼留下的。这些人胆大妄为到了极点,连皇陵树木都敢砍,跟造反有什么两样!”
卓然对整个皇陵进行观察,发现了多处被砍伐的林木。当然只有这一处出现了残杀局面,其他的地方并没有发生这样的血案。
卓然看完之后,吩咐把韩王爷的另一个侍从带来,自己要单独审讯。
卓然望着垂首站在那的老者道:“你们守护在这里,这么多树木被砍,你们知不知道?这肯定不是一天砍得完的,因为我发现有些树木明显是以前砍掉的,已经很陈旧了。对这些,你们知道吗?”
老者先是点了点头,随后又摇头没说话。
卓然皱眉道:“有话你尽管说。”
老者呆了片刻,才嘟哝了一句:“韩王爷是个好人。”
“我问的是,你们知不知道皇陵树木被人砍伐?你们有没有抓到过前来偷伐的人。”
老者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道:“大老爷,你别问这件事了,该怎么处罚我都认了,我……,我不能对不起韩王爷……”
“难道我这个问题会损害到韩满爷的声誉吗?”
老者只是磕头,却没有再回答。
卓然没有逼迫,让他出去,把一个看守叫了进来单独询问。没想到这看守面对卓然同样的问题,居然做出了前面侍从相同的做法,也是跪在地上磕头,只说了一句话:“韩王爷是个好人……”
卓然把那十几个看守全都审讯了一遍,答案如出一辙,似乎这些人都串通好了似的,也知道卓然会问这样的问题,答案统一,就是这一个。
卓然想了想,这边得不到他想要的答案,可以从另外一边着手,那就是附近的村民。去村民中调查一下,包括被抓获的盗伐林木的人。这个任务可以交给云燕。
卓然出来之后,把自己的打算告诉了云燕。云燕当即答应,立刻带人前往各村,分头进行调查走访。卓然则跟着司法参军返回京城,在开封府殓房验尸。
开封府的殓房毕竟跟其他地方不一样,这可是京城的,不仅大,而且设施完备,当然这主要就是防护措施做的很好。殓房外面的夹层是用冰块堆砌而成的,并加上棉花之类的隔热层,保证室内温度低,尽可能使尸首能够得到较长时间的保存。
他们来到殓房,这里停放了不少尸首,其中一个金丝楠棺椁便是韩王爷的,虽然他是获罪之人,但到底是王爷的身份,王爷爵位没有被剥夺,所以丧礼还享受王爷待遇。
几个仵作按照卓然吩咐,小心翼翼的把尸首抬出来放好后,卓然便上前观瞧,司法参军站在他对面。
殓房温度很低,保存尸体条件还好,所以尸体还没有出现明显腐败。
卓然发现在尸体前额顶有六处头皮挫裂创,大小不一,创腔边缘部位碳化,而且有众多小黑点。根据先前获取的资料,可以想见,是黑火药放在身体上之后点燃导致的。
卓然检查发现创腔内有组织剑桥和砖块碎末,脖颈的右侧有一处锐器切割创,有黑火药灼烧过的痕迹。
卓然对司马参军说道:“我需要对尸体进行解剖,以最终确定死亡原因,由此寻找破案线索。”
司马参军点头说:“府尹大人已经说了,只要是为破案,卓大人尽可以按照自己的需要办理。”
卓然当即取出手术刀,对尸体的头部挫裂创进行解剖检查,发现创腔深达帽状腱膜,创腔周皮下出血明显,这证明伤口是生前创。但没有发现骨折,硬膜外没有见到出血,脖颈部位的创口深达皮下,左侧甲状腺上动脉断裂。目前来看,急性失血是致命伤。
卓然剖开了死者的胸腹,检查身体内脏,身体各处脏器均正常。
接着他提取了死者的胃内容物进行检验,这个检验主要是用生物检验方式。——他提取了死者胃内容物,用清水清洗之后用纱布过滤,然后让仵作去找了两只鸭子过来,捏着鸭子的脖子用竹筒将液体注入鸭子肚子里。
鸭子没有出现任何中毒症状,也没有出现昏迷或昏睡等症状,初步证明胃内容物中没有毒药或者安眠药成分。
卓然解刨完毕,司法参军忙问:“卓大人,韩王爷究竟是如何死的?”
卓然指了指死者颈部右侧的创腔道:“脖颈切割伤,导致急性失血。额头的砖头钝器伤虽然造成了一定伤害,但并不致命,身上的黑火药烧灼伤也造成了伤害,但也不是致命的。脖颈的伤割断了他的动脉,造成失血性休克而死。”
“大人有没有发现凶犯留下来的线索?”
卓然摸着下巴沉默不语,神态颇为犹豫。
司法参军道:“卓大人有什么话尽管说,不必顾虑。即便案子破不了,也不会牵连道大人。”
卓然道:“既然如此,那卑职就把心中想法据实相告,仅供参考。”
“愿闻其详。”
“综合全案目前掌握的信息,卑职认为,韩王爷……死于自杀!”
司法参军浓眉一挑,上下打量了一下卓然。伸手捋着灰白胡须,道:“卓大人如何得出如此结论?”
卓然道:“其实,勘察现场时我就有这种感觉,因为现场的门窗紧闭,都是从里面用插销插上的,房门也是从里面上了,我检查过没有任何破坏的痕迹。当时侍从等人说了,房门是他们几个人一起撞开的,这已经得到核实。房顶和地面都没有侵入的痕迹。人不是神仙,也不会变化,也不会什么茅山穿墙之术,不可能进入一个完全密闭的房间里杀人然后离开,除非他制造了某种不易察觉的机关,或者制造了一些幌子之类的,但是这些目前都没有发现。正常情况下,一个人死在别人无法进入的封闭屋子里,就很可能是自杀,但是这一点需要从尸体检验得到验证。”
说到这里,卓然指着解剖台上的尸体道:“看尸体伤处之后,我这判断进一步得到了证实。死者额头部位的六处头皮挫裂伤,打击的部位都很集中,就在前额顶部。而且从创口痕迹方向来看,符合自身用板砖砸头部留下创口特征。从角度判断,应该是死者右手拿着板砖,用侧面棱角部位击打所造成。这一点从现场发现的带血砖头已经得到了验证。”
卓然又指着死者的脖颈内处的切割创道:“这处切割创,从整个创伤的程度来看比较浅,唯一切割较深的部位,伤到了右侧甲状腺上动脉。说明死者在切割时力量比较小,但是由于切断动脉,流血不止,他没有采取任何急救措施,导致失血过多而死。”
卓然指了一下尸体脸部和身上各处星星点点的黑火药烧灼痕迹道:“应该是死者将黑火药撒在衣服之上,想点燃之后引燃衣服自焚。因为死者发现,割了脖颈之后血流得比较慢,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便想将自己烧死。他将黑火药倒在了身上,点燃之后,黑火药猛烈燃烧,灼伤他的肌肤,造成疼痛性休克昏死了过去。由于昏迷,导致他脖子上的伤口出血不止,最终死亡。”
卓然顿了顿,接着道:“从死者身上几处伤口来看,颈部创口虽然最终割断了动脉,但是切割创伤程度很浅。因此判断他使用的力量比较小,力道比较均匀。从伤口形成角度来看,完全符合右手持刀切割颈部造成伤痕的特征。——人在自己割伤自己的时候,疼痛会使力量不由自主减小,因此伤势完全符合自己伤害的特点。”
卓然又指着死者的额头:“死者头部钝器伤虽然有六处,但是受伤的程度相对都比较轻,没有造成颅骨骨折,按理说如果是外人用砖头这种钝器猛击头部,至少会造成线性骨折。而自己砸击则不会,这是人的自我保护所导致的。另外我仔细观察现场,并没有任何抵抗和搏斗痕迹,死者身上也没有抵抗伤。一般情况下,死者遭受了六次重击,身体又完全自由的情况下,不进行任何抵抗几乎是不可能的。”
卓然又指着死者身上黑火药烧灼痕迹道:“这些黑火药灼伤部位都在胸腹部和脸部,这在人站立的情况下是不可能的,只有在躺倒的时候才可能。同时我们在床上也发现了黑火药剩下的粉末,这也印证了这个推测。而且这些烧灼伤都有生活反应,证明是生前伤,也就是说黑火药烧灼的时候,死者还没有死。而另外他用来治伤的两个所谓的凶器都遗留在了现场,一个是半块碎砖头,上面有血迹,另外一个是那把小刀。按理说,假如他要进行自杀的话,会留下遗书,可是我没找到这遗书。”
他刚说到这,就听站在门口的几个仵作中一个老者忽然站出一步,微笑道:“他的遗书在这。”
卓然吃了一惊,扭头望去,只见那老者从怀里抽出一封书信,取在手中,目光炯炯的望着卓然。
卓然惊愕望向司法参军。
司马参军一笑,对卓然说道:“卓大人,这位便是开封府的府尹,欧阳修欧阳大人。”
卓然又惊又喜,——欧阳修,赫赫有名的大文豪,唐宋八大家之一。中学时学过他的文章“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庭院深深深几许”还有《卖油翁》。没想到这些神来之笔千古流传绝唱的作者,竟然活生生的就在眼前,而且穿着打扮如此朴素,俨然便是一位仵作,不过他怎么是这副打扮呢?
卓然忙上前躬身一礼道:“卑职拜见欧阳大人,刚才司法参军大人怎么没做介绍呢?”
欧阳修摆手道:“这是老夫的安排,老夫听云燕捕头说,你侦破案件的本事十分了得。说实话有几分不信,毕竟我听说你才二十出头,另外这案子很重要,我必须要有十足的把握,才能向官家禀报。虽然在之前我们勘察现场发现了韩王爷的遗书,可遗书是可以伪造的,现场也可以伪造。必须要有一个冷静第三人给出一个有足够说服力的依据,老夫才能够放心向官家禀报。因此这才设了这个局。其实也不叫设局,除了隐瞒了遗书,其他的都没有动,就是想让你判断一下韩王爷究竟是不是死于自杀。果然你的判断非常准确,符合韩王爷书信所述。”
说罢,欧阳修将手里书信递给了卓然。
卓然接过展开一看,上面写的是,韩王爷在看守皇陵时见到四周村民百姓饥寒交迫,连生火做饭的柴火都没有,因为四周的树木都被砍光了,连根都挖走草皮都铲来烧了,已经没有东西可以生火取暖做饭。所以有些胆大的便进入皇陵,先是盗割一些灌木小树之类的生火。被兵士抓起来拷打。韩王爷过意不去,吩咐将村民放了。
这样一来,村民便越发的胆大,进来被抓到后,韩王爷都不让兵士殴打,还默许他们砍一些灌木小树之类的回去烧火。
到得后来,村民胆子越来越大,盗伐林木拖走,被发现之后,韩王爷开始是准备将这些人抓来治罪,可是到村里了解之后,发现他们连门都卸下来烧火了,实在无计可施。这才觉得皇陵之中林木数目众多,可以解村民燃眉之急,于是便又放了回去。
村民知道,这位看守皇陵的王爷是个菩萨心肠,不会动真格的。因此越来越多的村民进来盗伐皇陵的树木,最后无法控制。
现在又到了年边,官家即将要来陵园祭奠祖先。到时候肯定要在园林四处走一走,很快就会发现园林被盗伐的事情。
他作为皇陵史,有失职之罪,原本就是带罪之身,罪不可赦。加上他有意放纵村民对园林的破坏,只怕还要罪加一等。
因此这天喝酒之后,韩王爷心情极度沮丧,提笔写下了这封遗书,希望能够以自己的死,换取四周盗伐皇陵树木的百姓的性命,请求官家不要追究这些可怜的百姓,也不要追究陵园中这十几个看守,一切都是他的主意,由他一人承担。
卓然看完这封信后,心里觉得沉甸甸的,他将信默默的地还给了欧阳修,沉吟片刻,这才叹了口气说道:“这位王爷可真是体系百姓,甚至不惜自己替百姓抵罪!”
欧阳修点头说道:“是呀,韩王爷的品格当真让人钦佩,就是他自杀的手法的确让人有些狐疑。——先是用板砖拍脑袋,又用刀子割脖子,再用黑火药烧身子,这么一番折腾才死去,这才让我们心存疑虑。”
卓然说道:“人的生命力之顽强不是常人所能够理解的,我曾经见过身中五十几刀,并且多处是致命伤,最终还是活下来了的。再比如战场之上,两军厮杀,有些将士身上中无数刀,最终也还不是活了吗?比如大战金军小商河中箭无数最终战死的岳家大将杨再兴……”
卓然说得兴起,冷不丁冒出这样一句,心头突然想起,岳家将那可是南宋时期的事情,往后要倒一两百年了。赶紧咳嗽两声道:“这样的事多如牛毛。生命力的顽强真的不是我们所理解的。”
卓然所说的岳家将,欧阳修他们当然是一头雾水,还以为他说的是古时的哪个大将,也没有细究。但是卓然所说的这种情况,他们到完全可以理解。也是连连点头感叹一番,欧阳修道:“刚才老朽为了不让卓大人心有顾忌,所以假装仵作在旁边听。听到了卓大人精辟的分析,实在是佩服。有卓大人对这案情的分析,老朽这就放心了,就这么禀报官家。——云捕头呢?叫她进来吧。”
便有人跑到外面,很快把云燕叫了进来。
云燕对卓然拱手道:“很抱歉,一起跟着府尹大人隐瞒了真相,实际上,我们之前都已经派人到四周村子打探过,的确如韩王爷所说。印证了他遗书中所记载的事情,证明了你说是真的。”
卓然道:“既然如此,怎么昨天还把进入陵园中的百姓射杀无数呢?”
欧阳修神情黯然,摇摇头说:“这个没办法,皇家威仪必须维护。这官家派来的御林军也不归老夫调遣。这样也好,要是真的把皇陵里的树木都砍光了,那成什么样子?百姓疾苦,我会在奏折中如实禀报,让官家尽快从其他地方调集新柴和煤炭,平价供应,每家每户进行配齐,解决生活之用,总不能让百姓大过年吃生的吧。”
卓然点点头,这应该说是最好的结局了。
欧阳修又道:“我会在奏折中要求皇上官家赦免从附近村子抓到的村民。恩威并举,方为王者之道。昨天射死的已经死了,是他们罪有应得,依照王法该当如此,而后面抓到的,就不要再治罪了。相信官家体系民情,应该会同意的。”
卓然由衷说道:“欧阳大人心系百姓,令下官无比钦佩。”
欧阳修道:“你现在往回赶,应该还赶得及回家吃年夜饭。我已经让人给你准备了一匹快马,你这就往回走吧,本官就不留你了,下次希望有机会还能再见。对了,若是开封府遇到什么疑难案件,还请卓大人施以援手啊。”
卓然对这一代文豪心中敬仰之情如滔滔江水,一躬到地说道:“卑职听从欧阳大人调遣。”
………………
开封府外,四匹马拉了一辆豪华马车。卓然与欧阳修云燕等人挥手作别之后,乘车紧急赶回武德县。
在临近黄昏时,终于进了城,到了自家的老宅门口。
当他敲开门时,一家人欣喜无比,本来大家还以为这个春节不能团圆了呢。
一家人欢聚一堂,共度新春。
这之前,卓家很少有亲戚朋友走动,现如今卓然做了官,又度过了丢官罢职的危机,并且名震武德县,一时间,远亲近邻无不前来拜年。
挑着鸡鸭的,挎着鸡蛋的,挑着大捧盒礼物的,富的穷的老的少的当真是络绎不绝,热闹非凡非凡,把个老爷子高兴的合不拢嘴。他没想到,这新年卓家会如此热闹。
老爷子是仗义之人,虽然这些远亲近邻多少有些市侩,见到卓家有难都躲得远远的,如今富贵了又都凑拢过来。但是老爷子说这是人的本性,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没有什么可以怪罪的。
因此但凡上门的,老太爷都殷勤款待,卓家宾客盈门。
好在家里有炭火取暖的,不至于让宾客冻着。宾客也都不是空手而来。一来一往进出收支总体平衡,卓家倒不会因为款待众多宾客而捉襟见肘。
新春拜年一直持续到了将近正月十五,过了十五就算过完年了。卓然想起了云燕与他的约定,准备到京城去看花灯。他跟老爷子说了之后,老爷子当即答应,给他雇了一头驴车进京。
准备走的头天晚上,得到消息的婵娟找到了卓然。
婵娟客居卓家,深居简出,平素里只是在自己的院子读书写字作画,除了吃饭,很少与卓家人来往。连卓然都很难见到她的面。卓然觉得她性格如此,也就没有在意。没想到婵娟找到他,向他提了一个要求,她要跟卓然一起到京城去看花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