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国帝都,一场大雪将永昌城装扮得银妆素裹,有钱人浅斟低唱、倚玉偎香、吟风赏雪,无钱人将所有的御寒之物都堆在床上,一家老小挤在一起瑟瑟地发抖,等待京兆衙门派发几枚雪寒钱。
坤安宫广场上的积雪被清扫得干干净净,太子、安楚王、洛怀王等为首的王公大臣们面色浓重地守候在大殿外,殿中偶尔传出数声有气无力的咳嗽,嘤嘤的哭声隐约传来,让这寒意变得冷彻心脾。
孔省、马遂真等几位大臣奉旨进殿面圣,大伙都知道最后的时候到了。不知是谁想起这些年的君臣相处,分别在即禁不住落下泪来,一人落泪引人众人伤悲,一时间饮泣声大做。
太子石重伟听得心焦,转身低喝道:“哭什么,父皇还好好的呢,丧气。”
楚安王石重杰轻声劝道:“皇兄,诸位大人一片爱君之心,何忍责之。”
石重伟恶狠狠地瞪了石重杰一眼,他知道自己刚才失言了,在这些大臣心中留下不好的印象。心中没来由地烦躁,这个石重杰处处与自己做对,得知父皇对他的安置后越发地放肆了。
一个来月前,轮到黄淑妃侍疾。趁着石方真精神尚好,黄淑妃跪倒哀告,说太子与楚安王有隙,将来太子即位,她与楚安王将死无葬身之地,请万岁先赐死她,先行到陵中迎候天子。
石方真深为悲怮,次日召孔省、马遂真写下旨意,他死之后楚安王和洛怀王由新皇晋封为一字亲王,守制完毕后各自就藩,特准刘贵妃和黄淑妃随子就藩,非叛逆不准回刑罚于身。楚安王已知夺储无望,原本忧心太子即位后报复,石方真的这道旨意给了他护身符,除非石重伟甘冒不孝、不友之名派大军征讨,否则他远在楚州,天子也拿他无可奈何。
孔省等人含泪而出,对太子道:“万岁召太子、楚安王、洛怀王觐驾。”
三兄弟连忙快步入内,床榻之上石方真已经是油尽灯枯,脸瘦得如同骷髅,脸色青黄闭着眼,只是盖胸口处的轻衾有微微有起伏之意。母子连心,父子天性,无论石重伟三人之间如何争斗,看到父皇垂垂待死,都忍不住饮泣出声。王皇后站在床头,木然地看着他们,形如枯槁、心如死灰;刘维国跪在床头处,冯忠、路朝理跪在他身后稍远处,帷幕之内,传来哭泣之声,那是宫中的嫔妃。
好半天,石方真睁开一线眼,有气无力地唤道:“伟儿……伟……”
石重伟膝行上前,伸手握住父皇的手,手寒似冰,越发激得泣不成声。感觉到父皇的手微微一动,石重伟竭力止住悲声,凄声道:“父皇有何吩咐,儿臣听着呢。”
“伟儿,用心国事……戒……戒奢靡……善待你……母后……兄弟……”石方真的声音微弱、断续,几不可闻。
“儿臣记下了,呜呜呜”,石重伟心如刀绞,泪如雨下。
“杰儿……仁儿……”,石方真轻声唤道。刘维国轻声提醒哭得昏天黑地的太子,“殿下,万岁呼唤两位王爷。”
石重杰和石重仁跪爬上前,只听石方真喃喃地念道:“兄弟……兄弟同心……尽力辅……”
声音渺不可闻,等了片刻,石重杰轻声唤道:“父皇,父皇。”刘维国俯下身去,将一丝绒线,半晌没看到绒毛颤动,刘维国双膝一软,哀声告道:“万岁爷龙驭归天了。”
…………
建武七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天子崩,举国哀。天地一片素白,素白迅速地将整个郑国大地覆盖,哭声从永昌城迅速地向郑国四野弥散开来。石方真在位二十四年,克勤克敛,一改前朝奢靡之风,任用贤臣、打压世家、轻徭薄役、与民生息,要不是最后北征漠国失利,在史书上绝对是一个光彩耀目的明君。
国不可一日无君,确认石方真驾崩,众人便向石重伟跪拜,口呼万岁,当然登基大典是以后的事了。石重伟有些恍然,心伤父皇之逝,又有几分心喜成为天子,目光落在孔省身上,道:“孤……朕……父皇归天,朕心乱如麻,一切礼仪听从孔相安排吧。”
天子驾崩有一套规定的礼仪,石方真久病,这些东西早有准备,所以从撰陵名、哀册文、谥册文、告邻邦等都有大臣们按制操办,山陵使、礼仪使、卤簿使、仪仗使和桥道顿递使早已议定了人选,所以操办起来有条不紊。
就是含元殿的广场上高搭灵棚,让朝臣们哭祭。郑礼规定,天子崩,早晚哭祭,天下吏人三日释服,新皇守孝,以日易月,二十七日除服,朝臣与天子礼同,二十七日后送灵驾至陵门,下宫、掩皇堂,礼成。郑律宽仁,丧礼期间不禁婚嫁祠祀、食肉饮酒,释服后便不再禁声乐,不得擅哭,释放豢养之鹰犬,医官无罪等等。
卯时,石重伟率着一众王公大臣们在灵棚前哭祭完,回到御书房处理公务,一朝天子一朝臣,他身边侍候的是东宫首领太监张谨,等石重伟办过登基大典后,这位张公公便会成为皇宫新一任的秉礼太监。
石方真临终前对身边的三大太监皆有安排,刘维国准其回乡养老、冯忠守护寝陵,路朝理的去留由石重伟决断,天子曾交待石重伟,路朝伟是大材,内事不决可问之。
孔省觐见,张谨不敢怠慢,这个时候却发不能让人挑出错处来,煮熟的鸭子飞了去的事不是没有发生过。孔省向石重伟躬身一礼,道:“万岁,臣和诸位大臣们拟好了先皇的谥号,请万岁御览。”
“开元圣文神武皇帝”,石重伟很满意,道:“父皇的庙号是哪个字?”
庙号,是指过世君王在家庙中被供奉祭拜时所称呼的名号,比如说宣帝、昭帝,天子谥号有越来越长、越来越全的趋势,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庙号比起谥号来更能概括天子的一生功绩。
“是肃字,刚德克就曰肃;执心决断袭曰肃;威德克就曰肃;正己摄下曰肃;刚德克服曰肃;身正人服曰肃;法度修明曰肃。”孔省将肃字的含义解释给石重伟听。肃是上谥,这个肃字还是孔省所提。
石重伟点点头,道:“父皇此生为政刚猛,身正节俭,当得起这个肃字,孔相费心了。”
君臣议了议发丧之事,孔省告退出来,与前左相陈成济碰上,连忙向这位老大人施礼。郑国大礼有五使,山陵使、礼仪使、卤簿使、仪仗使和桥道顿递使,这五使多由朝中有威望的官员兼任,事后天子会对这些官员加官一级或荫封子孙,所以五使是美差,历来为朝臣们争抢。唯有山陵使郑国传统由丞相担任,而担任山陵使之后丞相需要卸任,这也是新皇任用新丞相的一种手段。
石重伟没有罢免孔省的打算,所以任用前左相陈成济为山陵使,事后依制陈成济可以保举其子孙一人为正五品的官员,礼仪使是黄平,他是兼职用不着卸任,不过他是楚安王的亲信,估计在御史大夫的位置上也呆不了多久,按制他可保举一子为正六品的官员,至于卤簿使、仪仗使和桥道顿递使这些人或者自己晋升一级,或者恩封其后人。
陈成济建武二年致仕,就在京中荣养,今年已经六十八岁了。五年时间须发皆白,但是精神矍铄,看起来比担任左相时倒要硬朗几分。
与陈成济寒喧几句,孔省恭送陈成济往御书房行去,直起腰时感到酸痛,看着老爷子身板挺得笔直,孔省暗叹道:自己比陈成济小七岁,这身子骨怕还不如他,等辅佐新皇三两年,自己就该乞骸骨了。
出了宫,孔省前往丞相府处理政务。时近年关,事务越发烦忙,要赶在封印之前处理完,翻过年来就要改元了。车轮“轧轧”从青石板上辗过,过坊门的时候一震,将孔省从沉思中唤了出来。撩起车帘往外看了看,已经到了景风门,左右两相的府邸快到了。
先皇驾崩,新皇登基,年后朝堂定然会有一场清洗,有人离开有人进来,这是规律,眼下朝庭正是多事之秋,作为文官之首的左相要辅佐君王、调和阴阳,总理百官治理政务安抚百姓,孔省苦笑,忙完这个年自己至少得瘦五六斤。
车辆在左相府前停上,还没等轿夫掀帘,迎候在左相府门前的官员立刻抢选挑起帘子,小心地扶着孔相大人从车中出来,恨不停趴在地上做马凳让孔大人踩着自己下轿。脸面算什么,升官才是最实在的,新皇登基,肯定有一番变动,这个良机可不能错过。
孔省微笑地拱手、点头与众人寒喧,在门前稍站了站,右相府前等候的官员也挤过来拜见左相,左在右上是其一,还有一层意思大伙心中都在盘算,马相可是楚安王的王傅,楚安王要就藩,作为右相的马遂真会不会被天子逐到藩地去,而天子任用老相陈成济为山陵使,表明了对孔相的信任,若能得孔相一两句推荐,胜过寒窗十年书。
在众人的簇拥下孔省踏上台阶,站在门前看了看天,风云变幻莫测,身边这些人都想着趁势而起,岂不知人生起落无常,不怕青云没踏上反而跌落尘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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