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善堂内,李明德声音不徐不急:“……张良善已经离开安齐到原河去了,应该是放弃安齐的清查了,我让宁知县准备了二百来顷地,届时作为礼物送给他。宿远县的万怀德已经收了银子,此人不足为虑,兴国县的老黄来信说搞定了任国强,还有几处,也都进展顺利。如今十个清田副使江安义和刘玉善没有接触,临河县的向东荣拒绝了家中送去的银子,老六正在想别的法子。”
李师友慢条斯理地梳理着胡子,接口道:“这几个人只是疥癣之疾,不足为虑。倒是余知节要来安齐,表明其要清查李家的决心。此人如今深得天子器重,如果能顺利将仁州田亩清查清楚,估计天子会将柳信明拿掉,换他上位,此次清查余知节必然全力以赴,你千万不可大意。”
“儿子明白。”李明德颔首应道。
“除了余知节,那个江安义也不可小视,明善就栽在此人手中。别看此子年仅十八岁,心计手段都有,余知节将他摆放在暗处,防不胜防。你让许昌化注意他,看看能不能拉拢,不行的话不妨给他点教训,杀鸡给猴看,也让余知节知道李家不是软杮子。他要升官,不妨来李家和老夫谈谈,大家有话好说,但要想动硬的,我李氏一族并不惧他。”
李师友的话有如刀风,透着凛冽的杀气。李明德暗中皱眉,他并不同意老爷子的话,余知节背后是天子,一旦与余知节撕破脸,势必惹怒天子,那时风雨莫测,李家有可能迎来灭顶之灾。唉,宁愿让出点田地,将此事圆满收场。
看出儿子的心思,李师友冷冷地道:“明德,你可是又想着能和气收场,你错了。如果仅是清查田亩,李家就算将半数田地送出也不会伤及元气,你也说过只要人在,一切都会回来。”
“可是这次不同,天子是想借清仗田地为刀,逐步削弱世家之力,清出违纪田地,处分违法官员,如果让余知节一通拍打下来,我李家入仕的人数起码减少一半。”
入朝为官是支撑世家这棵大树的枝干,如果被砍去一半绝对是元气大伤,李明德悚然而惊。
李师友深陷的眼窝中射出两道精光,继续道:“世家之中我李家最为势弱,李家在地方上多有人居官,但在朝中缺少大员支撑门户,明行任司农寺卿不足两年,说话份量不足,明益虽然是御史中丞,但只是五品的官员,关键时候说不上话。”
李明德紧张起来,沉吟道:“难道万岁要拿我李家开刀?”
“你也不必过于忧心,此次天子选择仁州、娄州、灵州为试点,十大世家一下子触及三个,动作可谓不小。兔死狐悲,除了皇家和王家,其他家族恐怕心中也不得安宁,我已经收到柳信明和林天威的来信,他们指着我李家做出头鸟,打的好算盘。”李师友冷笑道:“这出头鸟我李家不能做,柳信明比我们要急,我们先拖上一阵,坐观其变。”
一名管事惊惶地跑进,站在院中不敢靠近。李师成父子一愣,家中规矩谁都知道,家主在议事,积善堂中不许有人在,这名管事进来,一定是出事了,而且是大事。
李明德起身来到院中,问道:“什么事?”
“凤少爷,凤少爷他……”管事吱吱唔唔,说话吞吞吐吐。
“到底怎么了,说清楚。”李师成拄着杖出现在门口,大声喝问道。
“凤少爷和前院的冬儿调笑了几句,冬儿不依,正寻死觅活呢,前院都闹开了。”
“孽畜。”自家儿子的德行李明德一清二楚,不用问这畜牲又去调戏这个叫冬儿的女人了。李明德怒吼道:“来人,将这畜牲绑在书房柱上,给我抽他四十皮鞭。”
“且慢。”李师成一顿拐杖,骂道:“凤儿还年幼,四十鞭子还不打孩子打坏了。去,就说我说的,把这小子关进祠堂去,禁足三天,让他好好思过。”
父亲发了话,李明德不敢不从,恨恨地一跺腿,没有再作声。管事站在原处没走,问道:“冬儿怎么办?”
李明德没好气地问道:“谁家的孩子?”
“是李来和家的闺女。”
来和,李明德脑中闪出一个畏畏缩缩的影子,此人同自己是同宗,七八辈前的祖先大概是兄弟,这一支已经没落了。想起儿子不学好,李明德焦躁起来,道:“给他家二十两银子,三天之内让他们迁出庄去,留在庄内早晚是个祸害。”
李来和一家的命运被改变了,离开了李家山庄,意味着失去了家族中的活计,一家人谋生的来源没有了。胳膊扭不过大腿,李来和带着妻女雇了辆车,带着家中的财物搬出了山寨,在旁边的村子里找了个临时的住处。
冬儿姑娘流着眼泪跟娘一起收拾着东西,李来和蹲在墙角长吁短叹。看到爹难受成这样子,冬儿哭道:“都怪女儿不好,给爹惹麻烦了。”
李来和强挤出一丝笑容,道:“傻丫头,这怎么能怪你,要怪也怪爹没本事。爹娘倒没有什么,只是家里没了钱,你哥的书怕是读不成了。”
石头爷爷和爹娘已经将田地房子卖掉了,一家人全部去了新齐县,只有石头跟在江安义身边。这次前去安齐县,江安义给石头买了头小毛驴,一马一驴结伴而行,沿路观山看景,好不自在。
余知节的告诫江安义并没有怎么在意,无数次成功的经历堆积出江安义的自信,十八岁的状元郎,指点江山,挥斥方遒。
安齐县,临河客栈,江安义和石头两人包了一个小院,石头的行李还没摆放好,消息已经传到了宁知县的耳中,一柱香后,李明德也知道了。
对于这位状元郎,李明德不陌生,从读书人的角度来说还有些敬仰。三元及第,少年词仙,文采风流,原是所有读书人的梦想,李明德虽然年近五十,从本质上来说是个读书人,要是江安义不是来清查田亩的,李明德真想亲自前去拜望一下。可惜,道不同不相为谋。
安齐城醉仙楼前红灯高挑,将整条大街映照得一片喜气,江安义带着石头踏入店中,伙计热情地迎上前道:“客官,楼上请。”楼下已经座无虚席,吵闹声、劝酒声嘈杂成一片,楼上是雅间,伙计眼尖,一眼就认定江安义是有钱人。
上来二楼,换成艳妆女子迎客,摇摆地腰肢,细碎的步伐,回眸生媚,在灯光外分外妖娆。有欣菲在心,江安义对这些庸脂俗粉自然不放在眼里,而石头年纪太小,一个劲地捂鼻子,被香粉呛得直痒痒。
醉仙楼生意红火,手抓羊肉、蟹粉狮子头、大阐蟹堪称一绝,江安义也是受了店掌柜的指点,特意前来大快朵颐。菜摆上桌,江安义和石头开动,江安义还斯文点,石头直接上手,吃得满嘴流油,手中拿着蟹螯,吃得那叫一个香。
楼下笛音起,有如响箭穿云,直破长空。嘈杂的声音为之一静,笛声高亢嘹亮,似春燕在急雨中飞行,又似怒涛拍打堤岸,江安义善长吹笛,从笛音中听出愤懑、不屈、抗争。音到高处逐渐低回,百转回肠如泣如诉,是风在枝头轻吟浅唱,是亲密爱人在枕边窃窃私语,是风吹扬起离别愁怅,是游子远别家乡……
江安义被笛音吸引,走出雅间,见大厅舞池中一人长身而立,横笛而奏,卓尔不群。笛音飘散,众人哄然喝彩,江安义忍不住鼓掌喝彩,高声相邀道:“这位朋友,吹奏的好曲,江某亦喜吹笛,如不嫌江某冒昧,请上楼来一叙。”
那人扬起脸,剑眉虎目英气勃勃,江安义暗赞好一位壮士。看到江安义诚挚的笑容,那人还以微笑,抬阶而上,来到二楼。江安义上前施礼,那人拱手道:“许昌化见过公子。”
横笛在手,许昌化笑道:“适才听公子说喜好吹笛,请吹上一曲。”
此人爽直,江安义好感加深,接过横笛,在嘴边试了试音,黄莺再次在枝头啼唱。
笛音袅袅,许昌化赞道:“公子妙音,重现春光黄莺,比起许某强上不少。”
没想到在安齐县能逢知音,江安义十分兴奋,笑道:“许壮士客气了,江某有个不情之请,能否将你刚才吹奏的曲子教与江某,江某不才,愿将《黄莺啼唱》教与许兄。”
饮酒传笛,人生快事。江安义与许昌化越说越投机,石头在一旁不解,放着满桌的好菜不吃,江公子和许公子怎么光喝酒?
酒至七分醉,江安义唤伙计结账。许昌化笑道:“江兄弟,不瞒你说,此家酒楼是愚兄的产业,这顿饭愚兄请客。今日兴尽,就此别过。”
说着,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扬长离去。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
歌声飘来,带着不羁豪情,江安义击掌叹道:“许兄真豪杰之士也。糟糕,忘记问许兄住在哪里了,明日如何回请?”
石头在一旁笑道:“公子你糊涂了,刚才许公子都说了这家酒楼是他的,你问一下伙计不就知道了。”
江安义拍拍石头的头,笑道:“孺子可教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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