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盛容色阴沉,提起马鞭指着赵信,咬牙道:“你讲讲,何以见得?”
随着他的话语,四周骑士猛然迫近,甚至有数人干脆将環首刀拔出半截来威胁。而赵信并无防备之势,只挥挥手,如驱赶蚊蝇那般示意他们退开。奇妙的是,这样的动作并不显得他意图挑衅,反而流露出坦然无惧的平静态度。
“李将军为何脱离大军遮护,深夜前往幽州军大营,我不知也。李将军与平北将军有何等样的冲突,以致于遭到劫持,我亦不知也。”虽在万军嘈杂之中,赵信从容言语,吐字清晰:“我只知道,就在今夜之前,我还认为,幽州冀州是唇齿相依的伙伴;平北将军、扬武将军两位,是十余载金戈铁马、能够肝胆相照的手足。”
他抬手指向灯火越来越密集的绵长寨墙,徐徐道:“冀州军中想法如我者,无法计数。此时此刻,若扬武将军出现在那里振臂一呼,指我军为叛逆……愿意跟随薄将军你死战到底的,能有几人?”
赵信并没有质疑薄盛的说辞,而是直接指出了这个说辞最大的问题所在。
当李恽分心于政事的时候,薄盛得以在军中培植实力,逐渐成为这数万大军的实际指挥者,但冀州军始终是李恽的冀州军;薄盛想要纠合诸军,终究还得打着解救李恽的旗号。既然如此,只要李恽出现在众人视线的时候,薄盛的所作所为就会被重新定义。毫无疑问的,这是叛乱。当平北将军和扬武将军携手号令平叛,薄盛的抵抗力量微不足道。
“我们是为了解救李将军才起兵的,再如何,李将军怎么会说我们是叛逆?”有人恼怒地反问。
赵信没有搭话,他没空理会一个傻子。
当李恽落入幽州军掌控,冀州诸将或者恳请陆道明的宽宏大量,或者凭借手头的实力与陆道明谈判,这都是作为下属的适当选择。但薄盛和他的亲信部下们却选择了起兵相攻……这的的确确就是叛逆之举。而李恽想要在这样的局面自保性命,便只能站到陆遥一边,指薄盛等人为叛逆。
与这个问题相比,眼前厮杀的一时胜负简直算不得什么。既然解决不了这个问题,薄盛纵能掀起再大的声势,最终必然失败。
虽然在薄盛起兵之初,包括赵信在内的冀州军诸将完全猝不及防,但当他们反应过来,立刻就试图夺回主动。赵信的寥寥数语,实已清晰地表明了他们态度:冀州诸将绝不会牵扯进一场必败的叛乱中去,哪怕薄盛以死相逼,也是一样。都是尸山血海里挣扎出的武人,未见得谁更贪生怕死一些。
“哈哈哈哈……”薄盛突然笑了,笑得前仰后合,极尽欢悦:“赵信,你很有胆量,也很聪明!”
薄盛无视剑拔弩张的众人,策马靠近,进而伸出手臂环着赵信的肩膀。
赵信微微皱眉,似乎想要挣动,又忍耐下来。这时候,耳畔响起薄盛低沉暗哑的嗓音:“不过,你放心……你放心!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哈哈哈哈!”
赵信皱眉想了想薄盛语中蕴意,突然间觉得头晕目眩,手脚都变得冰凉。巨大的愤怒和恐惧交织在一起,几乎攫住了他的心脏。恍恍惚惚间,唯有薄盛的语声继续回荡,但说得什么,竟是一句也听不明白了。
黎明将至时分,云层却愈来愈深重,遮蔽了残月。军营东西两面的战斗,如火上浇油渐趋激烈,呐喊厮杀之声清晰可闻。
几处火头浓烟滚滚,直冲天际。遥远的天穹尽头,则似有阵阵闷雷与之应和。随着闷雷滚滚,零星雨点渐渐汇成雨丝,与蒸腾的雾气绞在一处。
陆遥按住寨墙垛口,向外看了看。此处的冀州军主力尚未发动进攻,只将大队人马调动往来,翻翻滚滚,仿佛无边无际。但身为经验丰富的战士,陆遥能够清晰地辩识出有几处队列太过密集,以至于显得臃肿,还有几处却过分稀松。看那些士卒们行走之间散漫迟缓的状态,简直全无战斗力可言。
率领这支部队的是谁?按照地位与威望来推算,十有八九是薄盛。陆遥不禁叹了口气,他不明白薄盛何以有此不智之举。也许东海王幕府的失败使很多像薄盛这样的人失去了对朝廷的敬畏,所以不愿再压抑自己的野心了吧。
然而薄盛麾下实力毕竟有限,他统合诸军的动作未必顺利。在这个过程中,忠于主将李恽的基层将校或者被杀、或者被控制,导致许多部队士气低糜,大军也缺乏有效整合。眼前看似庞大的军阵中,真正有威胁的,大概只有薄盛本部人马吧。对于原准备与中原贼寇血战的幽州军来说,这还算不上大敌。陆遥有十足的信心将之压服。
“勤之。”陆遥扬声唤道。
被甲士掩护在拐角处的方勤之连忙上前,沿途小心翼翼地迈过几支扎进墙体的箭矢:“属下在。”
“叛军中的许多将士,想来是受人蛊惑。你去请扬武将军来此,以正视听。”陆遥顿了顿,又道:“冀州军虽然出现叛乱,但这应当不是李恽的授意……你对他客气些。”
方勤之躬身道:“属下明白。值此幽冀两军携手平叛之际,并无人敢看轻了扬武将军。”
“幽冀两军携手平叛?”陆遥愣了愣。
“是。幽冀两军是亲如兄弟的同盟,此番冀州军中宵小作乱,扬武将军谨慎起见,特意邀请主公出兵相助,两家携手平叛。经此以后,两军之间的协同、联系,定会更加紧密。”
陆遥失笑道:“好,这个说法很好。你就这样对外宣扬,去吧!”
方勤之应诺。还未转身退出,却见马睿如脱缰野马般直撞入来,来不及行礼,径自大声禀报:“主公,李恽遇刺重伤!”
“什么?”方勤之失声惊呼。
陆遥眼神一凝:“怎么回事?”
马睿满面愧色,跪伏于地:“因为李恽等人非是俘虏,因此我们只将之严密看管,并未收取随身刀剑。没想到适才……没适才有一人……便是随同李恽闯入我军营中的一名冀州军校……此人突然拔刀向李恽砍去,李恽不防,连中数刀,咳咳……此刻重伤垂危。”
“混账!混账!”陆遥勃然大怒,厉声喝骂:“世上有这样的严密看管吗?”
马睿不敢答话,只频频以头抢地,咚咚作响。
陆遥还欲再骂,话到嘴边,硬生生忍住。事已至此,骂人也没用了。他深深呼吸,勉强压住胸中火气:“医官是否赶到?”
“医官已火急赶到,说会尽力施救。然而……不一定能保李恽性命。”
“那刺客呢?”
“事发仓促,李恽的其余部下护主心切,已将之当场乱刀斩杀。”
陆遥默然半晌,却仿佛有一股极大的压力沉沉碾压而下。身侧将校、卫士、幕僚等无不垂首屏息,有数人甚至已被骇得额头、背后冷汗涔涔。
“看来,薄盛这厮谋划甚深,所图极大;兼且尚有中原贼寇虎视于外……今夜的战事,只怕不能轻易了结呀。”陆遥手扶腰刀,慢慢地道:“传我将令,全军备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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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狐以东,瓠子河南岸。石勒本队营寨。
潜伏在各处的侦骑纷纷回报,不顾夜间奔驰的危险,也丝毫不顾惜马力。
浓云不知何时露出一道缝隙,惨白的月光落在张宾瘦削的面庞上,照出他狂喜的神情:“可胜之机!可胜之机已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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