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锐的哭叫声回荡在巨大的帐幕里,带着十二分的凄惨和十二分的癫狂。
作为一名身经百战的军人,李恽在军旅中常听到的,是压抑在胸腔中以便爆发力量的低吼、是在凶猛杀戮中被痛楚激发出的喘息、是被酷烈军规压抑太久以致只能在生死之间彻底迸发的狂啸,而绝非这种仿佛摇尾乞怜般的鬼哭狼嚎。这样的哭嚎徒然暴露出发声者的卑怯,只会引起如李恽这般武人的鄙夷之情。
这厮,果然是东海王的使者么?
李恽去年觐见东海王时,幕府尚拥兵数十万虎踞中原,声威煊赫。而幕府上下僚佐也俱都气度昂扬,仿佛举手间天下可定、夷狄不足平也。那时的所见所闻,至今仍然深深在李恽的脑海里。李恽实在无法想象那些官员之中的某一个,此刻就在自己面前哭号。
他皱眉凝视着在帐篷一角大叫大嚷的身影,几乎维持不住好不容易酝酿出的恭敬表情。他大步踏前,想要对那人说些什么,沉重的脚步却激起了对方更加强烈的反应。
那人双手抱头,将身体蜷缩进昏暗的角落深处,继续尖叫道:“啊啊啊啊啊……饶命啊饶命啊不要杀我!”
他妈的……这厮是被吓疯了么?我干啥了就把他吓成这样?这样的废物,能成什么事?
李恽摇了摇头,强自压下心中烦躁。他半蹲下身,慢慢靠近那个惊慌失措的家伙,用自己最和善的语气缓缓说道:“吾乃扬武将军李恽,并非贼寇!阁下不必惊慌……”
一名部下讨好地凑近过来,略微放低手中擎起的火把。跃动的光亮使李恽看清了那人被散乱须发遮盖住大半的面庞。
这张惨白浮肿的面庞看上去有些眼熟……
李恽发出一声含混的惊呼。他的身体陡然僵硬,用极不协调的姿势向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眼看将要保持不住平衡,他才下意识地伸手点地,挺腰立起。
“将军?”几名扈从不知发生了什么,纷纷凑近过来。有特别警惕的,甚至已经抽刀在手。
长刀出鞘的脆响引起了某人的注意。于是回荡在帐篷里的尖叫声又提高了些许:“救命啊!救命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间断的噪音和太令人震惊的发现,使得李恽的额角青筋暴起,几乎有晕眩之感。他向扈从们连连挥手,喝令道:“我没事,你们先出去吧。”
几名扈从彼此对视,待要说什么,李恽再次大喝:“出去!”
注视着帐幕被掀起,重又落下,李恽回过头来,小心翼翼地躬下身子,低声问道:“殿下?殿下?”
李恽身为冀州军主帅、扬武将军,数万人生杀予夺操之在手,平日里也是极有威严的。但他此刻的语气却异乎寻常地柔和,甚至还显得有几分谄媚……因为眼前这惊弓之鸟,分明就是当今天下第一号权臣,官拜丞相、领兖州牧、都督兖豫司冀幽并六州诸军事的东海王司马越!
原来……真的不存在所谓东海王使者,置身于幽州军中的根本就是东海王司马越本人。陆道明啊陆道明,心计太深!
虽然幕府大军正如漫山遍野的猪羊那般逃散,虽然作为根基的兖州已经被贼寇们打得稀烂,可李恽绝不会因此而看轻东海王半分。
如果将东海王的势力比作一只大鼎,只消东海王在宗室诸王中的地位依旧重要、在朝堂上的政治力量依旧庞大到遮天蔽日,那么三支鼎足中的两足便完好无损。代表军事实力的鼎足虽阙,但若能尽快补上,大鼎便仍然四平八稳,绝无翻覆之虞。
陆道明显然有意于这支鼎足的地位。若成为支撑东海王幕府的鼎足之一,他获取的利益简直无可估量!
这样的好处怎能全让陆道明一个人占去?哪怕他是东海王的女婿也不成!此时此刻,正要让东海王殿下知道我李恽赤诚报效的心意,也让他见识见识冀州军的实力和决心!
面对李恽的温言探问,东海王流露出茫然的神色,口中嘟囔了几句,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殿下勿惊!”李恽连忙毕恭毕敬地道:“属下乃是奉王命驻守广宗的扬武将军李恽,听闻石勒贼寇势大难制,特意起兵五万前来助战。平北将军陆遥所部,乃是我们的友军。”
李恽是纯粹的武人,没有三寸不烂之舌,更说不出天花乱坠。但他素来思虑深沉,兼之官场应酬的经验十分丰富,因而言辞也就清楚明白:
一者,明确自己早就奉王命行事,乃是东海王的老部下,真正的自家人。二者,又展现自己拥有雄兵五万,论实力足以成为东海王的有力臂助。三者,更点出了幽冀两军的关系,敦请东海王在拉拢自己的时候千万不要有什么压力。
可惜一番话出口,全没有得到半点回应。东海王呆愣愣地抬起头来,眼神恍惚地面对着李恽热切的目光,良久之后,嘴脸淌下了一缕唾液……他睡着了。
这算什么?嗯?怎么会这样?是他有问题还是我有问题?他娘的我该怎么办?这情形让李恽完全无法理解。他只觉得胸口憋闷,几乎要重重地捶打才能勉强透出口气。
过了小半晌,李恽再次振作起了精神。适才众人大张旗鼓地突入东海王所在的营地,陆道明随时将会作出反应。容他从容谈话的时间稍纵即逝,不能虚耗半分。纵使东海王的情形再不正常,此番也得逼出个结果!
想到这里,李恽抬手紧握东海王的肩膀,用力摇晃:“殿下!殿下!你醒醒啊……”
李恽虽不以勇武见长,但多年戎马倥偬锻炼出的手劲毕竟非同小可,晃了没几下,东海王便醒了。随即帐篷里又响起狂乱而尖锐的惨叫:“不要杀我!饶命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救命!谁来救我!!”
好吧……再怎么算计,都算不到东海王居然成了这般模样……此番,怕是要糟了。这声惨叫仿佛恶鬼的诅咒,瞬间抽干了李恽的所有精力。他颓然叹了口气,往后退了两步,慢慢地坐倒。
虽然帐篷之内灯火通明,李恽的眼前却阵阵昏黑。哐当一声闷响,原来是手脚发软,又碰翻了身后的案几。
长风骤起,猛地卷动帐幕,吹得地上砂石滚动。
远处半掩的寨门轰然关闭,甲胄铿锵之声四面八方传来。无数人影列队如长龙一般,沿着南北两侧的寨墙迅速接近;无数身披重甲的武士掀开被薄土覆盖的木板,从各处营帐下的坑道中跳出。
一束束松明火把被点燃,赤红的光焰照亮了夜空,而如林的刀枪剑戟闪烁的寒芒,比星辰更加密集。最后,嘎吱吱的低响此起彼伏,那表示着数百把强弓硬弩逐一上弦拉紧。
“结阵!结阵!”
“不要慌,堵住营门!”
“将军呢?将军在哪里?”
冀州军的将士彷徨失措,乱作一团。他们都是骁勇善战的精锐,并不会被幽州军的反应之快、动用的兵力规模之大吓倒。令他们惊骇的,是幽州军竟然早有准备!
透过卷动的帐幕,李恽目睹了这一切。他面无表情地握紧双拳,起身望向瑟瑟发抖的东海王。此时此刻,或许只有掌握住东海王才能赢得口舌折冲的筹码,哪怕那是神志昏乱不清的东海王!
可惜这想法也只能转瞬即逝。他才踏出一步,帐篷内侧的巨大屏风就被轰然推倒,数十名甲士簇拥之下,陆遥轻袍缓步,从容自然地出现在李恽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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