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刀剑横颈、寒气沁肤,智勇全无所施;而周围敌人环绕,较远处的己方大队兵力人人惊怒交加,却投鼠忌器、逡巡不进……当此千钧一发之时,曹嶷突然觉得自己有几分腿软。$.(23)(w)(x).既然决心走上杀官造反的道路,本该早就有了将生死置之度外的觉悟,何况曹嶷久经风浪,多曾在战场上与人白刃相格,自认为绝非贪生怕死之辈。可这时候,曹嶷突然明白过来,哪怕在最危险的战场上,自己也有同伴扶持、有部曲并肩作战,从不像今天这般真正地孤身一人!
他本想着与穆岚等人言语对答,先暂缓斧钺加身之危,再徐图它策;可就在对话过程中,又有甲士拎着一颗血淋淋的头颅过来,咚地扔在曹嶷面前。这首级双眼暴凸、形貌十分可怖,不是高粱是谁?曹嶷看着高粱狰狞的头脸骨碌碌地滚到自己脚边,一种巨大的恐惧感不由分说地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勉强压着心慌意乱的情绪,慢慢道:“陆道明早就有意南下与中原群雄对垒,是以千方百计派遣奸细铺路,曹某没有防备,这才失手被擒,输的心服口服。只是,阁下张口白马垒、闭口白马垒,如今白马垒却依然在我军掌握之中,上游延津、文石津等地一旦发觉有事,援军更是须臾便至……擒我一人又抵什么用?你们若要大举渡河,终难免遭半渡而击,落得惨败的下场!”
穆岚撇了撇嘴:“不然不然。白马垒固然重要,但拿下了曹将军你,白马垒何足道哉?我家将军曾说过,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须知用兵之道的关键,乃是……”
“好了好了,休要再卖弄你那些半通不通的兵法。”赵鹿连连摇头,一把将他推开。
穆岚追随陆遥甚早,在并州时,因为是军中罕有的识文断字者,所以颇受重视,多次得陆遥亲炙兵法。他本人也很以此为傲,时常卖弄几句。哪怕是如今平北军府中名将、大将如云,以致穆岚始终停留在中级军官的地位,可既然自命为将军弟子的特殊荣誉感尚存,喜欢胡乱引用陆遥言语的习惯就怎也改不了。好在有个行事稳健的赵鹿在,还能悬崖勒马。
但穆岚未说完的言语,却让曹嶷心头猛地一动,不由自主地挣动身体:“且慢且慢!”
抵着喉头的两把长刀立时发力,将他迫回原处。
曹嶷顾不得脖颈上多了两道血痕,充满期待地连声呼道:“穆……穆校尉,你说拿下了我,白马垒何足道哉?这是什么意思?”
穆岚正想回答,看了看赵鹿的眼色,于是有些粗鲁地将曹嶷往前一推:“叫你的人都别乱动,等着!”
自己固然是白马垒守将,但徐邈、高粱等人也有拥有基本的实力。这些人不敢向前冲杀,已是因为自家威望过人,令他们不得乱动,这和叫人送死有什么区别?曹嶷有心抗拒,那穆岚催促甚急,劈头盖脸又是几拳下来,痛得发昏。没奈何,他只得依言呐喊,令部下们不可妄动。
果然,这样的命令立即让一众部属们起了争执,步骑队列中一阵喧哗,似是有人要冲杀、有人要退后,有人打算依令等待。总算曹嶷的忠诚部下占了绝大多数,片刻之后,便有数十人或者纵马、或者迈开双腿奔出队列,往白马垒的方向回去。
白马垒的方向早就发觉渡口边情势不对,但碍于三名主将不在,余下部属们并无可以主持大局之人,只能据垒坐守。这些人奔入营垒之后过不了多久,或许便与留守人马达成了一致意见,于是便听见凄厉的警号大作,众多兵卒里外奔跑,更有一股狼烟升腾而起,直贯入黑云层叠的阴黯天穹中去。
狼烟既起,大河上下的数个渡口要塞立时便能收到讯息。这几个要塞的驻军汇合起来,少则三千,多则五千的精锐援军最长一个时辰就能到达。如果自己不曾落到晋军之手,这应当是个好消息,眼下曹嶷却只能连声苦笑解释:“白马垒中徐邈、高粱二将的部属甚多,这……这不关我事啊……”
“无妨。”赵鹿答了一句,转头回望向滔滔大河。
被曹嶷安排在白马津左近的,都是贼寇之中敢战善战的精锐,数量更是十倍于随着赵鹿、穆岚等渡河而来之人。哪怕在曹嶷连番呼喝之下不敢妄动,可人人怒视着滩头上的这支小小队伍,依旧挟带着巨大的威慑力。双方的距离并不太远,如果这些贼寇悍然冲杀过来,曹嶷的性命自然难保,这支晋军小队也根本来不及登舟撤走,定会在河滩上被杀个尽绝。可赵鹿回头张望,众人便一齐回头,竟全不将他们放在眼里。
曹嶷心中暗骂这群人狗胆包天,却也忍不住跟着回头张望。
大河自龙门冲出,沿途开山裂岸,水势滔滔。正逢夏季涨水时分,浑黄如浆的河水发出如奔腾咆哮的轰鸣,时不时拍打着两岸,将大块土石吞噬入汹涌的涡流之中。远远看去,仿佛一头张牙舞爪的恶龙将要从河道中腾空飞起!想要横渡这样一条汹涌的大河本非易事,更不要说此刻天气阴沉,仿佛将有大雨。眼看着浓云层层压下,几乎与河上水雾交汇。先前视线还能勉强达到对岸的情形,此刻却只能望到离南岸数十步,再远,就模糊不清了。
这样的环境下,就连经验最丰富的老船工,都不能保证行船的安全。何况是以幽蓟甚至更北方胡族战士为核心的晋军?他们一次能运载多少人渡河?渡河之后,又需要多久才能够整顿队伍、恢复战斗力呢?曹嶷料定这种小规模、慢速度的渡河不足为虑,若非眼下身处难堪局面,他有信心仅凭白马垒的驻军就将一切渡河而来的晋军碾成粉碎。
可是……可是现在,曹嶷向大河的方向望了一眼,只这一眼,顿时便目瞪口呆:就在他视线所及之处,那片浓重如实质的漫天水雾忽然被无数风帆搅散,大批舟船就像是凭空出现。这些船只展开了一个至少宽过四五里的正面。仅众人看得清楚的范围内,就有不下五十艘疾如奔马的舟楫同时竟渡;而两侧被朦胧水汽遮掩的,还不知有多少!
怎么会有这么多船?怎么会?
曹嶷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定神看去,才发现这些船只中的绝大部分都是临时赶工而成,规格介于木筏和船只之间,形制极其粗劣。由于船上刀枪林立、载满了战士,有些船只不得不在两舷系着充气的牛皮、羊皮以增浮力,否则简直有浪沉之危。事实上,曹嶷已经亲眼看到有一艘船只半途倾覆,至少有三五十人瞬间落水;可其余的船只丝毫不因此而停驻,依旧奋勇向前!
几乎在瞬息之间,大队船只就已迫近了大河南岸,船工高亢的号子声、数百支船桨此起彼伏的击水之声、帆片鼓风的猎猎震动之声、船头上*将士起身整队发出的甲胄铿锵之声汇聚成了不断的轰鸣,甚至压过了拍岸的涛声!
近了,更近了,哪怕到了应当横舟降帆的距离,那些船只仍不减速。
白马津虽是大河中游的著名渡口,但以地理条件而论委实不算优越。尤其是大河南岸遍布河水冲积而成的滩涂和乱石滩,适合舟楫停驻的所在很少。但那些舟楫根本就不循着行船的路线走,而是顺着水势风势横冲直撞,大部分直接就冲上了河滩。
这些看似粗制滥造的船只吃水甚浅,船底宽而平直。搁浅的时候,船底木料与碎石碰撞摩擦,发出阵阵令人齿痒的怪声,许多捆扎固定用的麻绳立即崩断。超过四成的船只在这一次冲滩之后就损毁再不能用了,但它们最终停止的位置,距离河堤几乎触手可及。但仅仅这一次冲滩,近百舟楫以每舟三十人计,便有三千人马同时踏上了大河南岸!
“下船!下船!”
“列阵!列阵!”
隆隆鼓声伴奏下,大批军官怒吼着,催促将士们跳下舟船,踏着齐膝深的淤泥滩头迅速向前。
第一批登岸的,是手持齐肩大盾,腰悬长刀的刀盾手。他们踏上河堤后,立即聚拢成三列横队;两翼先向外延展,再向内包拢,将大片滩头保护在内。所有人就位之后,只听一声号令,近千人的队伍同时以大盾撞击地面,使得盾牌底部的木椎扎入土壤,形成了足以抵挡骑兵冲击的盾城。
盾城尚在构建之中,长矛手和弓弩手们已经紧跟着第二批登岸。这些战士以在濡源战场上力敌段部铁骑的乞活军精锐为骨干,又补充了幽州军中经验丰富、习惯了遵守号令的老卒。无论是车阵、盾阵,一旦有他们的加入,立刻就转变为威力骇人的钢铁丛林,远攻、近攻,无不如意。
而最后登岸的,则是数量约在两百名的重甲步卒。这些甲士身披着通常为甲骑所用的重铠,穿过滩涂时步履缓慢,甚至需人扶持,显得有些可笑。可是当他们在河堤上踏步前行的时候,每一步都在坚硬的土壤上留下深深的脚印,仿佛成群结队的钢铁猛兽。更不消说他们手中那些大型的刀、锤等重武器,纵使在阴暗的天色下仍觉得精光耀眼,雄壮如天兵天将一般!
曹嶷倒抽了一口凉气。
以眼前晋军的精锐程度,哪怕他们不曾设计劫持自己,两军在河岸边堂堂正正一战,白马垒守军也并无多少胜机。最多不过借着晋人舟船驳岸的短暂时间占些上风,或者可以给予晋军相当杀伤,但长久下去必败无疑。
身为经验丰富的军人,曹嶷的眼光比一般人要深远许多。他更清楚,如此规模的船队强渡大河,沿途纵有艰难却无一丝惊扰犹疑,靠岸后迅速各自归队结阵的程序流畅如水……这其中体现出的组织手段,才真正可畏可怖!
或许是眺望渡河晋军的时间太久,曹嶷稍一回神,便觉颈部的肌肉和骨骼都一起酸痛起来。下意识地扭动脖颈舒缓疼痛,却发现原本架在肩膀上的几柄长刀不知何时已经撤去了,赵鹿、穆岚、马邦德等人一齐躬身,向眼前一名身着戎服的年轻人施礼。
此人身材高大,约莫三十上下年纪,颧骨高隆,眉宇堂堂,颌下留着黑亮的短须;虽说左侧面颊上有一道灰白色的伤疤,却并不给人以特别凶狠的感觉,反倒显得神情格外的深沉刚毅。他的袍服下摆和靴子都沾满了泥污,显然刚从舟船上下来,踏过岸边泥滩到此;但他自领扈从数人随意行动,又不像隶属于渡河晋军中的某一部。
曹嶷打量这年轻人,这年轻人也饶有兴趣地上下打量了曹嶷一番。过了半晌,他笑了起来:“你就是王弥手下的大将曹嶷?我知道你。听说你行军作战的时候,不似其他贼寇那般凶残无忌;又与石勒等河北贼寇不合,曾经劝阻他们肆意滥杀。哦对了,我还听说,你还在青州临淄建了座名唤广固的城寨安置家眷,以作长久之计,不知是也不是?”
曹嶷的脸色顿时惨白!
这年轻人先前几句也还罢了,曹嶷横行半生,倒也不至于因为这身份不明之人的几句夸赞而紧张。可是……关于广固……曹嶷是青州大族出身,不似寻常贼寇那般毫无牵挂。因此早在起事之初,就在临淄郡的尧王山南,阳河西之东,则了四周绝涧、岨水深隍的有利地形,修建了一处城寨以为族人自保退路之所。因为城寨四面“有大涧甚广,因以为固”,因此起名叫做广固。这处所在乃是东莱曹氏宗族机密,自己转战中原多年,从未向外泄露过半个字,这年轻人究竟是从何得知的?
“莫慌……莫慌……”这年轻人眼看曹嶷神色仓惶,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止住白马垒守军的妄动,让我们能够顺利渡河,虽不是什么大功,倒也颇见诚意。接着文石津、棘津、延津等地的援军将至,我打算野战破之,再乘势追击夺取这些渡口。这其中,还有用你之处……放心,只要努力戴罪立功,平北军府中自然容得下你。”
这算什么?这算什么?老子乃是飞豹王弥麾下大将,声名也曾震动中原诸多州郡的!你这厮连最简单的劝降都不做,就要我去戴罪立功了?曹嶷张口结舌地瞪视着年轻人,本想大声疾呼老子誓死不降之类的言语,却怎也说不出口。转念之间,又觉得年轻人的话语虽然随意,却含着让人无法拒绝的威严,仿佛他说出的便是理所当然,别人唯有俯首听从的份儿,绝不容丝毫犹豫。
曹嶷明白了眼前这年轻人是谁。他突然泄了气,苦笑一声,俯首拜倒:“是。小人,谨尊陆将军号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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