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六月间的凉州草原,正是最葱茏的时候。青碧色的原野上,散布着绽放的各色野花。白云在天空奔走,仿佛成片的牛羊群;而成片的牛羊群在及腰的高草之间聚合漫步着,又仿佛是天空中的白云在舒卷。向远处眺望,深绿色的松林犹如镶嵌在绿毯上的一块块墨玉,与远处皑皑祁连山和森严姑臧城相映,极显壮美之感。
一条蜿蜒的小溪从树林间流淌而出,向草原深处去,所经之处,水流驻成数个透亮清澈的小水潭。潭水清澈透亮,潭边有小兽打闹、水鸟盘旋,还有蛙声呱呱此起彼伏。突然间,小兽竞相奔走,水鸟高飞;水潭中宁静的水面震荡着,渐起波纹。而波纹最终被战马的铁蹄所踏碎,化作了腾空而起的水花。
一骑,十骑,百骑,顷刻间,数百名全副武装的精锐骑兵淌过溪潭,向着姑臧城的方向疾驰而去,只留下被踩得泥水狼藉的两岸和浑黄色的水流。
策马于数百骑之间的,是一名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这男子单手持缰,自如驰骋于旷野,显示出了极高明的骑术。其人脸型方正,广额高眉,相貌本算得端正,也很有凉州人特有的精悍之气;可惜脸上黧黑的皮肤多处皲裂,若非浓须覆面,几乎惨不忍睹,加上腰间又似胡儿那般缠了条毛皮,简直像是哪里来的归附胡人酋长。但此人可绝非胡人酋长,他是镇西将军、凉州刺史张轨倚为左膀右臂的得力部属,镇西将军司马宋配。
张轨初镇凉州时,鲜卑反叛,寇盗纵横,自河西至陇上处处烽烟。张轨一一讨破之,遂威著西州,其中多赖宋配之力。永兴年间,又有鲜卑大酋若罗拔能入寇。若罗拔能乃秃发树机能麾下得力渠帅,咸平年间曾击斩凉州刺史杨欣。秃发树技能虽败,若罗拔能势力未衰,一旦入寇,雍凉俱都震动。张轨遣宋配击之,一战摧破鲜卑大军,阵斩若罗拔能,降俘十余万口。自此以后,宋配既为凉州军事实上的领袖。
数日前,宋配正代表张轨巡视地方驻军时,姑臧使者传来急令,要他立即返回。宋配不敢耽搁,连夜飞骑而来,直入姑臧城。
姑臧城本为匈奴所筑。前汉时属休屠王的领地,霍嫖姚西征之后,方才纳入中原政权管辖,既是武威郡的郡治,也是凉州的州治所在。张轨驱使民夫将之增筑,扩建为南北七里、东西三里的大城。因城池依据地势若有龙形,故而民间又称之为卧龙城。
宋配从姑臧的西门进入,沿途毫不减速,直到位于城北的镇西将军府才纵身下马。一名吏员首领模样的人奔出来迎接,宋配猛地攒住他的肩膀,低声喝问:“什么事?莫非主公的病情……又有反复?”
那吏员头目一边引领宋配入府,一边连连摆手:“主公身体尚属康健。急招司马来此,是因为洛阳有事。”
“洛阳?”
“是。匈奴汉国接连中原羯贼,兴兵二十万攻打洛阳。朝廷震恐,已颁下诏书号令天下勤王。计算时日,正式的使者三五日后就该到了。主公想必是要询问司马有关勤王事宜。”
张轨乃是雄踞凉州的一方强豪,并非寻常地方官可比。凉州民间有传言说,昔日张轨以时局多难,有意占据河西以图自保,就此筮卜得出顺利的结果后,遂大喜道:“霸者兆也。”民间的传言虽不能尽信,但张轨自拥强劲势力称霸于河西之后,也确实慨然以春秋时的霸主自比,并曾多次插手中原政争。这样的人物,在洛阳自然亦有经营,具备独特而高效的通讯渠道。携带勤王诏书的使者尚未抵挡姑臧,凉州方面早就得到了消息。
因此宋配并不去询问这消息是否属实,只是皱起了眉头:“匈奴汉国?二十万?”
“据称此番匈奴汉国倾师南下,二十万众并无夸饰。如果贼寇沿途挟裹降众,数量只怕还会更多……”镇西将军府的规模不大,谈到这里,张轨日常起居的书房已到。吏员首领立即缄口,向宋配做了个请进的动作,自去门边侍立。
宋配并没有直接进门去。他站住脚跟,先整了整衣袍、拍打去满身尘土,再略提高嗓门道:“主公,宋配求见。”
“仲业何必多礼,进来吧。”房中有个年轻的声音应道。
宋配推门而入。
书房里的软榻上,倚靠着软垫而坐的的,正是镇西将军、凉州刺史张轨张士彦。
这位曾经强健的陇右男儿如今饱受病痛折磨,身形已削瘦得不像样子。纵在春夏之交的温暖气候,他却上身披着厚厚的裘服,下身簇拥锦被,更显身子单薄。披散在裘服上的鬓发都已霜白,有些地方的头发大块脱落了,露出色泽暗沉泛黄的皮肤。或许是精神不佳,张轨知道宋配来到也不作招呼,双眼半开半阖着,像是瞌睡。但宋配丝毫都不敢因此而轻视这位凉州霸主。数年来,因为张轨病重而图谋不轨的野心家非止一人,但他们无一例外都被张轨所击败。许许多多的敌手有的身死名裂,有的远避他乡,而镇西将军、凉州刺史的地位,从未因此有过一丝一毫的动摇。丧乱以来,秦川血没腕,塞北骨如山,唯有凉州岿然不动、军民安堵,所赖者唯张轨而已。虽然张轨已经年迈,曾经的猛虎成了病虎,但其虎威尚在,绝不容群小所犯!
宋配小步趋走向前,躬身行礼。起身时,看见站在张轨身边的,有一名相貌与张轨有几分相似的壮年男子,适才出声响应的便是他。宋配知道这是张轨次子,曾经暂摄州事的张茂,于是向他颔首示意。
张茂甚是谦恭,回礼如仪。
“听说匈奴人动用二十万大军攻打洛阳,朝廷诏命勤王?”宋配不作多余的寒暄,干脆利落地询问。
张轨微微颔首。
“主公有什么打算?”
张轨探出枯瘦的手,张茂立即将准备已久的笔墨奉上,又铺开布帛以供书写。
张轨的手一直在发抖,写字时很难控制力道,因此每一个字都写得极大。一方布帛看似墨汁淋漓,其实只得十余字而已:“此志士尽忠报国之时也,当出兵往援。速速!”
“好!”宋配斩钉截铁地道:“我立即点兵!”
张轨疲倦的脸上稍许露出一丝微笑。
“要与匈奴匹敌,必须出动大军。请问主公,谁为主将?谁为副将?”
“安逊在洛阳,以之为主将。汝为副将,兵事由汝担当。”张轨缓缓写来。
安逊,指的是张轨的长子张寔张安逊。张寔酷肖其父,学问高深明察,又有敬贤爱士的美名。张轨出任凉州刺史时,张寔留洛阳为官,历任郎中、骁骑将军等职务。前些日子张轨有意将之召回身边,但尚未书奏朝廷。既然凉州大军要前往洛阳,以张寔为主将,正是再妥当不过了。而副将,也自然非凉州用兵第一的宋配莫属。以二人为主将、副将,则此番动用的兵力宋配也大概了然于心了。
宋配思忖片刻,又道:“胡儿骁勇,尚需以猛将为佐贰,方可匹敌……”
张轨应声落笔,唯有三字:“北宫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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