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陆遥确实猜测出了幽州军的软肋所在,但在当下,他们需要竭尽全力,才能抵挡幽州军怒涛般的冲击。那是自然的,因为能粉碎岩石的,唯有铁锤和铁砧;如果铁锤和铁砧不够坚固的话,反而会被岩石崩碎吧。
腰引弩暂时不能用了。这种结构复杂的武器每次发‘射’之间,有相当的时隙。虽然负责指挥的军官一声声地打着号子,三十条壮汉汗流浃背地扯动紧扣的摇把,但在敌军冲杀到车阵前的时候,多半来不及重新上弦。
替下腰引弩的是代郡的弓箭手们,他们不顾危险地下把身子探出刀盾手的掩护张弓搭箭,将箭矢倾泻而下。雨点般密集的箭矢在幽州军掀起的黑‘色’‘浪’‘潮’中溅掀起点点红‘色’的涟漪,证明这样的箭雨几乎足以阻断任何进攻,但此刻,红‘色’的涟漪随即被后方涌动来更巨大的黑‘色’‘浪’‘潮’淹没。而与之相对的,站在稍远处的鲜卑‘射’手也疯狂地向代郡军阵中‘射’击。这种时候根本无须讲究命中率,只要把箭矢抛向前方,必然会取得相当的战果!
薛彤处在车阵的最前端,用于指挥的旌旗暴‘露’了他的位置,于是立即遭到鲜卑人集中‘射’击。一片又一片呼啸的箭矢打在扈从士卒举起的盾牌上,巨大的力量几乎使他们摇摇‘欲’坠,而覆盖牛皮的盾牌表面几乎瞬间就被剥落了一层。两名持盾士卒闷哼一声中箭倒地,后排两名士卒举起盾牌飞奔向前填补了空档。在这个过程中,薛彤带着轻蔑的表情屹立不动,随手挥舞长刀,将几支箭矢噼噼啪啪地打落。然而新的两名士卒就位不久,很快又负创而退。木盾的大小有限,在全力掩护将领的情况下,很难把自身遮蔽完整。
薛彤望了望肆意‘射’击的鲜卑人,低声号令了一句。弓箭手们立刻把注意力集中到了百步以外的鲜卑人身上,在自身不断伤亡的同事,也将他们鲜卑人一个个地从马上‘射’落下来。
这个指令却给了冲锋中的幽州步卒机会。当无数箭矢在他们头顶往来飞掠的时候,他们疯狂地嚎叫和奔跑着,迅速掩杀到了车阵之前。无数人亢奋的鼓??的鼓噪仿佛山呼海啸,鼓舞着最前方的一名战士奋身一跃,借着奔跑地冲力腾空而起,矫健地直踏木墙顶端!
迎接他的是十余柄同时刺出的长矛。这个孤零零地悬在空中的目标,瞬间被好几支长矛戳透了。长矛手们齐声呼喝着,将失去生机的躯体猛地甩飞回去,砸在密密麻麻地敌军队伍里,放倒了小一批人。
更多的长矛从木墙间隙如毒蛇吐信般刺出,立时带起此起彼伏的惨叫声。蜂拥向前的幽州军如同蚁群被烈焰燎烧那样,瞬间削去了一层。死者的躯体或者瘫倒于地,被后来者践踏;或者被战友们簇拥着举起,当作盾牌抵向前方,最终噗哧一声撞击在木墙上,把尚未凝固的血液猛地从各个伤口挤出来。
一些幽州军战士嘴里咬着刀剑,腾出双手,试图攀着木墙的边缘翻越过去,而代郡军的刀盾手毫不迟疑地斩下了他们的手掌或手指。数十名失去指掌的伤员惨嚎着跌回军阵里,再度引发了‘骚’‘乱’。
第一‘波’进攻的步卒队伍以‘肉’眼可辨的速度削减着。第二‘波’和第三‘波’的队伍旋即压上。每一刻,都有数以百计的幽州军战士受伤、死亡,他们喷溅出的鲜血,使得代郡车阵前的土地都变得粘滑,在无数人踩踏之后,变成一个个小小的血‘色’池塘。
代郡军的偏厢车只是统一称呼而已,其实就是拿代郡征集来的各种大小车辆稍作改动,在侧面增加一块厚木板叠制成的木墙。这种木墙的可靠程度不高,为了便于长途奔袭,车辆的自重也有限;虽然有铁链彼此连接,也远远算不上多么坚固。但这样的车阵与远程‘射’击的弓弩、近程戳刺的长矛、攻守兼备的刀盾手相结合,立即就成为难攻不落的防线!
这个时候,距离两军惨烈‘交’锋的前线五百布左右,段疾陆眷眺望着代郡军的车阵,愣愣地似乎出了神。
相比于烟尘遮天蔽日、声势骇人的幽州兵马,代郡军仅仅据守两条河流所挟的一小块地盘,落在广袤草原上,简直就如一块污迹那般不起眼。可是被辽西公寄予厚望的嫡子、长期指挥大军南征北战的抚军将军实在不曾料到,中原内地的雄关坚城都能一鼓而下的幽州军,竟然会在眼前这毫不起眼的车阵前受挫。更令他心情沉重的是,被用做前锋的幽州军杨非所部损失已经极其惨重。付出了如此代价,如果还不能取得预期战果的话,他很难想象王浚的心情会如何。
马蹄声得得响起,段末‘波’从后方策骑来到段疾陆眷的身边。由于未能顺利突破代郡军正面的车阵,段末‘波’所属的重骑也始终无法投入作战,这情况使得这位凶猛的鲜卑大将有些焦躁。他凑近了段疾陆眷,压低嗓音道:“我听说,大将军对咱们的指挥很是不满……”
“哦?”段疾陆眷皱了皱眉。
“这个……咳咳……大将军侧近诸将都在抱怨咱们,说咱们不尽心作战,反倒拿晋人的‘性’命去送死。大将军虽然不置可否,但也没有反驳他们。”
段疾陆眷不屑地啐了一口唾沫:“那些人不过是幸近之辈,张嘴胡扯的言语算什么?打仗的事情,从来都得靠我们;大将军如此英明,自然知道我们的难处……”他指着代郡军的方向道:“你看看!看看!代郡军的侧翼和背面,都是大片河滩水泽,难以容纳大军行进,包抄的队伍到现在还没能与敌人接触。而这个正面,又被车阵堵住了。大将军要我们一个时辰之内解决敌人,莫说你着急,我也着急啊。可我难道能拿骑兵去硬冲车阵么?这时候不用那些晋人,更待何时?”
段疾陆眷有些絮絮叨叨地说着,他没有感觉到,这样的言语其实只是为了说服自己。其实他本人对于王浚的支持都不具备绝对信心。说了几句,胯下的战马突然恼怒地前冲了几步,他只得停下言语,用力勒缰,费了点工夫才将这批烈马安抚下来。
“告诉杨非,代郡军就这么点兵力,我不信他们能撑到什么时候!让他全力猛攻,不要怕死人!若他敢不尽力,哪怕闹到了大将军眼前,我也先斩下他的狗头!”段疾陆眷咬了咬牙,随手点了一名从骑去传令。随即他放缓了语气,转对段末‘波’道:“另外,代郡军以地形为凭依,将我军两翼轻骑阻隔在远处,自以为高枕无忧。随着正面作战日趋‘激’烈,我看他们的侧翼反倒显得懈怠起来。”
段疾陆眷用马鞭指了指代郡军右侧后方,也就是东南方位的一处:“末‘波’,你看那里。我已令人仔细打探了,那片地方水域虽宽,但大部分地区水深只能没腰,轻易便可泅渡;而且还有密生的高草作为掩护。我打算由你挑选一批勇士,弃马步行潜去,从背后给他们致命一击!你以为如何?”
段末‘波’仔细眺望着段疾陆眷所指的方向,沉‘吟’不语。段疾陆眷知道自己这个族兄弟不仅勇猛,也狡诈多智,因此并不着急催促,而是耐心等待他的答复。
段氏二将商议的时候,段疾陆眷的从骑已经驰入杨非军中。黑压压的步卒队伍随即像是被针扎了的猛兽那般突然暴跳起来,一齐向代郡军迫去。
幽州军的步卒完全由晋人组成。代郡军的车阵之中,除了部分收编而来的杂胡战士,也有相当数量的晋人。他们的家乡代郡和蓟县其实只有百余里的距离,说不定上溯几代,彼此还有会发掘出亲缘关系,但这个时候,他们每个人都紧咬着牙关,在这段狭窄的区域拼死作战,在蜿蜒排列的车阵每一尺、每一寸‘激’烈角斗,互相劈砍戳刺。
身在北疆的晋人要比他们南方的同胞要勇猛刚健许多,因而战斗的剧烈程度不断提升,直至远远超过了大晋诸王在中原发起的任何一场战争。
代郡的长矛手们把长矛从缝隙刺出去,‘抽’回来,再刺出去,机械地一遍遍重复这个动作。绝大多数时候,每次刺出都会引发一声惨呼,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几乎连声了片,丝毫没有消停的时间。而随着幽州军投入的兵力越来越大,长矛手们经常发现‘抽’回的长矛被削断,甚至整根长矛被木墙对策的幽州军奋力扯了出去。而为他们提供掩护的刀盾手们已经出现了巨大伤亡。在咚咚作响的剧烈撞击下,甚至连绵的车身也多处发出木料暴裂的噼啪声。
终于,有一列偏厢车支撑不住了。短时间内,幽州军集中箭矢猛‘射’这个方向,迫使守军稍许退后,随即用铁斧斩断了铁链,十数人用肩膀抵住车体同时发力,猛地将车辆推得后退数丈!
推动车辆的幽州士卒几乎瞬间就被两翼刺来的长矛扎成了蜂窝也似。然而,更多人高声呐喊着,向着连绵车阵上唯一的缺口冲杀过去。无数刀枪剑戟在那个小小的缺口挥舞成了旋风,血浆如雨般到处泼洒。第一批冲进缺口范围的幽州军士卒和第一批赶去维持防线的代郡军士卒,几乎瞬间就死去了。而后排的战士前仆后继地前进,直到把缺口拥堵成水泄不通的血‘肉’磨盘。
代郡军的中军,十数面战鼓擂得隆隆作响,没有片刻停歇。陆遥在震耳的鼓声中喃喃地道:“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再‘挺’过半刻,他们的攻势就必然会再度瓦解,到那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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