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先是令得图里努斯一愣,随即生出几分恚怒来:这是公然拒绝自己的善意么?他踏前一步,沉声问道:“倪毅,你……”
刚开口,却被倪毅打断了。这名青年军官满脸痛惜地看着身上的皮甲,将上面的水渍抹去:“怎么能这样?嗯?”
军中携水自然不会用陶器之类,那太容易损坏了,通常都是将牲畜的尿泡用皮绳扎紧来盛水。图里努斯方才塞进倪毅怀里的就是个猪尿泡,因为没有扎紧,溢出的水把皮甲都打湿了。
“老图啊,你知道这一件皮甲,在我们大晋是何等珍贵么?”倪毅长叹一声:“咱们大晋开国以来,原是四海升平,因而各地铁官、武库多有废弛。孰料后来羌胡作反,洛阳武库又遭逢大火,数十年积攒的兵甲器械一朝损失殆尽,朝廷不得不尽数搜罗各地库藏以供西北急需。数月前,我曾经随乞活李校尉领取物资,亲见那邺城武库里也已兰锜俱空了,莫说依例归属洛阳调动的‘乘舆兵车器’之属,就连归属地方的物资都寥寥无几。”
倪毅神情沉重地摇了摇头:“老图,代郡这穷乡僻壤就更不用说了。你可知我们全军上下一共才多少件像样的甲胄?像我这样的队主,也不过配发一件,还是肋侧有个箭创的……”他拎起皮甲的侧面给图里努斯看看:“兵器、甲胄,都是我们吃饭的家伙。可你却随意对待它,还洒了水在上面……我倪毅实在是心痛啊!”
哼哼,论起谙熟军旅之事,图里努斯这家伙如何与我相比?这下可被我压在下风了吧。倪毅满意地看到这番话令得图里努斯有些失措,于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罢了,老图你也是无心之失,下不为例!”
图里努斯毕竟是异国人,没有听出来倪毅言语中的戏谑之意,于是认真地点点头。他不是大晋官军出身,虽然得到陆遥的青睐而臻高位,但对诸多行伍细节确显陌生,这方面必须要依赖倪毅的随时提点才行。他仔细想了想,对倪毅道:“记得咱们共有皮甲二十来套,一直都散在众人手中,不曾好好修缮。此事原是我疏忽了,好在有倪兄提醒啊!这样,今明两日,便由你负责将之修补。拜托,拜托了!”
突然砸了这么桩苦差事下来,倪毅顿时生出作茧自缚之感。皮甲这玩意儿死沉死沉,纯用大块皮革摸压之后涂漆制成。在持续作战之中,表面的漆层如果剥落,则皮质极易霉烂,气味恶心难闻。倪毅平时维护自己的甲胄还来不及,这下居然要他整修二十多套……他有心推拒,可是看着图里努斯充满诚挚谢意的眼神,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眼看着图里努斯返身离去,倪毅才发出一声惨叫,追了上去:“这事儿我一个人干不了啊!你得多派人手!老图,哦不,图君!图公!图将军!”
对于一支崭新组建的军队来说,上下级之间、平级同僚之间都有太多需要磨合的地方。各型各色的冲突很难避免,如图里努斯和倪毅这样,已算得融洽,唯有经历过这样的磨合,才能真正地形成拥有凝聚力的队伍。
在倪毅向图里努斯纠缠着,要他多派人手的时候,中军帐里的薛彤正双手按着案几,陷入深思。
在案几上是他临时摆出的军事地图:他用一条丝绦摆出了祁夷水的流向,随后又拿了几枚圆滚滚的野果,分别放置在丝绦的前后两端,权充几处值得重视的要隘。那些野果是一名部下适才送来的,在井水里泡了半宿,去了暑气,晶莹的水珠凝结在翠绿的表皮,望之令人馋涎欲滴。可惜薛彤暂时只看中了它们的军事职能。
似乎还少了什么……薛彤抬起头张望了一下,从身后的一个木架子上捧起个漆黑的陶罐,放在丝绦的中央,当作萝川的代王城。陶罐子里盛着半满的水,一块蜂巢在里面载沉载浮地荡漾着,散发出诱人的清香。薛彤犹豫了一下,提起陶罐猛地喝了一大口,再放回去。
这些丝绦、水果和水罐,便构成了目前陆遥所直接掌控的地域。南端是广昌县,这座城池所控制的山间道路连接着冀州,某种角度来说,可称是代郡的生命线。广昌县城稍往北,则是飞狐陉的出口。飞狐陉乃太行八陉之一,穿越飞狐陉,就能到达并州雁门郡的广武城。这一天下险要长过百里,沿途绝壁森然,奇峰终年积雪,穿行其间的山路险峻奇崛,最狭窄处几乎仅供一人旋踵。这是代郡通往并州的要道,其重要性毋庸多言。
东面便是现下大军驻扎之地,当城县西北的两水并流之处。昨日众将计议已定,要在这里建立名为“勇士堡”的坚固坞壁,作为萝川平原东面的屏障。以勇士堡为依托,足以震慑广宁、上谷二郡的胡族部落。往西则是平舒县的崇山峻岭,这片地区乃是常山贼的势力范围,但既然代郡局势已定,便绝不会再容彼等肆意妄为,至少也要择形胜之所驻兵才行。
至于北面……沿着连绵起伏的山路北行二百余里,在燕山与阴山的山脉接连之处,便是拓跋鲜卑即将召开祭天大典的弹汗山了。
在祭天大典举行之前,聚集起足够的力量代表朝廷加以威慑,至少要钳制拓跋禄官相当的力量,并明确地展现朝廷的决心,确保倾向大晋的拓跋猗卢不能在斗争中彻底失败……这是陆遥此番出使最初的目的。正是因为越石公有这样的意图,才会命令陆遥、丁渺二人东出太行,一路行经魏郡、冀州,才会沿途经历了那么多出生入死的险境,几经奋战之后,居然夺取了代郡。
眼下距离弹汗山祭天大典不过五天了。温峤和他的随员们已经整束停当,随时准备出发。但是,作为军事方面负责人的陆遥这些天来却并不曾对这个方向加以关注。如何应对弹汗山祭天大典,是个极度复杂的问题,这需要反复的筹划、大量的谋算。可陆遥甚至在与部下们讨论的时候,也始终将话题局限在代郡。许多将士们受到陆遥的影响,似乎都忘记了此番北行的最终目的,而以夺取代郡为重大的成果了、
这是很异常的。
薛彤想到这里,心情隐约有些沉重。
薛彤与陆遥的情谊深厚,与他人不同。昔日大陵惨败之时,他二人引兵且战且退,牵制了匈奴大军。最后从那尸山血海中逃出生天的,唯有薛彤、陆遥与何云三人而已,这是真真正正拿人命拼出来的交情。是以陆遥在投入越石公麾下并得到重用后,始终将薛彤视为最得力、也最值得信赖的副手。而薛彤也在不断地要求自己,使自己足以担任陆遥的左膀右臂。他不仅拥有在并州军旧部中的广泛人脉,也在这数月中逐渐积累了相当的经验,培养出了相当的眼光。
因而薛彤敏锐地注意到了:陆遥其实对于弹汗山祭天大典其实并不在意。陆遥所关心的,只是他和他的军队能否在代郡立足。似乎在陆遥看来,拓跋鲜卑的祭天大典只是一个能够让自己离开并州的契机而已。
薛彤又想到了一行人离开并州的第一天,在太行山中宿营的那个夜晚自己与陆遥的讨论。难道说,不仅是越石公对陆遥已然心生芥蒂,陆遥也已经有了脱离越石公羽翼的打算么?可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一时间,薛彤陷入了茫然。因当丁渺风风火火地冲进中军帐里,直接抓起了代表着各地要隘的野果大嚼的时候,他很有些惊讶地跳了起来。
陆遥紧跟着丁渺入得帐里,笑着把薛彤按回去坐下:“老薛无须多礼……那慕容龙城要到了么?”
薛彤定了定神:“是。半个时辰前,他的使者来报,说他已经收拢常山贼寇各部,立即启程赶来勇士堡……”
正待继续说下去,忽听远处有极凄厉的鸣镝声由远而近,接连响起。
一名军校急步迈入大帐禀道:“将军,丙字第二哨紧急传讯,有骑队冲突哨卡而过,数量约有五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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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做了个胃镜。真是欲仙欲死啊!销魂的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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