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郁看的清楚,这名疾赶来的骑士乃是自己部下专责收集归拢各路军情的记室参军。因为一路纵马奔走,他浑身淋漓的汗水将袍服都浸透了,脸上、发髻上粘着许多尘土草籽之类。看起来有些狼狈,但他的神情却是兴奋的。
虽然和郁入主邺城时日尚短,也缺乏军政两道的实际手段,但在东海王的明确要求之下,他对及时获取周边情报这一方面,确实下了功夫。其中尤为重要的是,派遣大量人手,以最快速度恢复了冀州与三魏地区的邮驿体系,从而确保洛阳能够及时得到关于河北的各种情报。
和郁以征北将军号镇邺城,虽未开府,配下仍设置长史、功曹等幕僚,记室参军也是参与机密的高级僚属之一,其下又有吏员四人辅佐。看他亲身赶来,又如此匆忙,想必确有重要信息禀告。
代郡又发生了什么事?那片边鄙之地实际沦于胡族之手已将近十余载。民风剽悍凶猛的各路杂胡、鲜卑、乌桓群聚在彼,自相攻杀争斗不休,国朝难以管束。对于陆遥擅开边衅与胡人争斗的结果,无论是竟陵县主还是和郁都不抱什么期望,适才甚至已经料定他必然因此折损兵力。但看那位记室的脸色,却不像有什么坏消息……和郁也顾不得饮宴场合的礼数了,连声招呼道:“快快上来!”
那记室急步登台,自怀里取出文书奉上,同时禀道:“主公,三日之前,牙门将军陆遥于广昌与胡儿决战大胜,斩杀过千,降众不计其数,已然完全平定了代郡。见有代郡六百里加急文书,递送来此!”
“什么?”这个消息使得竟陵县主与和郁同时吃了一惊。
竟陵县主霍然起身,几乎将案几都踢翻了。她也不顾到处乱滚的杯盏,一把夺得文书在手。
“牙门将军陆某,布告黎民:近世以来,代地贼寇群聚,干国之纪,凶戾肆逆,焚掠郡县,致祸虐黎庶、兆民泣血。州郡虽欲齐力并讨,然猥忝时运,遂使桃虫鼓翼、群丑势强;中山狡兽,密蓄机心。更劫夺使者,图谋窥边,识者皆以为势将滋蔓。平北大将军、并州刺史、护匈奴中郎将刘,专命一方,职在斧钺。已摧破屠各,克定并州,威声所至,众贼屏息。遂命平北司马、牙门将军陆,鼓吹东指,诛夷逆暴……”这是一篇标准的报捷文书,故而开篇是大段宣扬己方正义性的文字,更打着并州刘琨的旗号行事。竟陵县主有些焦躁地跳开了篇头的词藻,直接去看具体的战况描述。
“自晨及昏,弓刀俱碎,斩获常山贼豆卢稽、杨飞象、吐吉立、乌桓贼乌延、萝川贼马服等魁首巨蠹千三百余人,河水为赤。胁从匪类无不骇然束手,至是匪患廓清,代地悉平。”竟陵县主皱起眉头念了几句,所能看到的,也不过是些描述战况激烈的文字和对战果的吹嘘而已。她连连摇头:“全是应付文章……”
近年以来,这种由边疆战场发回的文告已经不再详细叙述战斗的过程,皆因就算写了,那些高踞朝堂的洛阳权贵也不会看得懂,反而会造成许多令人难堪的结果。
那些凭借着家族庇荫而坐致公卿之辈,总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总是英明果断、庙算无双,似乎所有的胜利都取决于他们在朝堂上用浓厚鼻音吟咏的几句丽辞偶语。但若不那么顺利,则必然是因为地位卑贱的士卒们太过无能,不能实现朝廷的高明指挥。
他们对军事一无所知,却最爱随心所欲地对前线挥洒匪夷所思的见解,发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指令。大晋开国以来,在东北、西北等多处战场的失败,导致局面败坏的都是他们!一次次血的教训,使得武人们、甚至实际参与战争的地方方镇都对中枢充满了疑虑,越来越不愿意他们插手军事。无论是青州苟晞、幽州王浚,还是在凉州辛苦支撑的张轨似乎都有同样的想法,他们向洛阳发送的文告词藻日趋华美宏丽,内容却越来越贫乏了。
就连这陆道明,也已经……唉……竟陵县主叹了口气,随手将文书交给和郁,返身落座。
刚刚将因为这份文告引起的不满抛在脑后,脑海中又浮现出另一个问题。所谓代郡匪患,可不是那些普通拦路劫道的毛贼,而是凶恶的胡人!仅仅旬月时日,就将他们完全降服了么?陆遥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如果随便某位将军都能带领着一批刚刚投降不久的俘虏去开疆拓土,那可太滑稽了。
代郡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在她心中,惊讶和好奇的情绪翻腾着,但这位隐藏在东海王幕府中的智囊一向冷静,很快就摒弃了所有无意义的感慨。
虽然两人的交往仅限于太行深处那短短几日,可她已经切实地了解陆遥是一名经验丰富的优秀军人。在那次并州的会面之后,陆遥几乎抓住了每个建功立业的机会,一次次的胜利使他的地位扶摇直上。大半年前的那名重伤濒死的溃兵,此刻已经成为独当一面的大将,并且统领兵马收复了被杂胡盘踞多年的边境郡国。
大晋开国以来,对胡人的作战鲜少有如此干脆利落的胜利,这足以令所有人骇然。但竟陵县主并不觉得难以想象,在她眼里,那个人本就擅长出人意料的奇计。既然如此,代郡战事的细枝末节就不重要了。
她微微蹙起娥眉,开始考虑后继的处置。
她对北疆局势的了解远远超过和郁,非常清楚那块弹丸之地的重要意义。代郡回到朝廷治下,对北疆的安定大有裨益,然而,此刻执掌代郡的是这个陆遥陆道明,考虑到他在邺城可疑的表现,似乎又叫人有些难以应对。
由于仆役们未得允许,依旧侍立在较远处,和郁只能亲自动手,殷勤地将杯盏重新放置就位。那些酒盏耳杯之类在地上滚落之后不堪再用了,他便取了一只青瓷茶盏,持壶向盏里注入温热的茶汤。竟陵县主接过茶盏,客气地向这位朝廷重臣欠身致谢。但与此同时,她说的话语则几乎令和郁脱手把茶壶丢出去。
“那陆遥是我的旧识,去年新蔡王大陵惨败的时候,我就在并州,是他救了我的命。”
河面上的轻风这时停歇下来,于是县主的面貌隐藏在了氤氲的热气之后,声音也显得有些模糊:“所以,我亲自邀请他与我同去洛阳。但他拒绝了,在我几次三番地诚恳邀约之后,最终婉拒了我的提议。记得当时我问他,何以如此固执。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男儿当有奇志,岂能安于苟全性命?结果他回答我……”
竟陵县主嘘了一声,将蒸腾起的热气吹散:“他说,人无志向,何异于鱼鲊?但他却不愿意被富贵荣华的绳索束缚,让自己变成洛阳官场中的那些混蛋一样。”
“咳咳咳……”和郁猛地咳嗽起来。这句话太过粗鄙,骂的人也太多了,和郁毫不怀疑自己也是“洛阳官场中的那些混蛋”之一。然而如他这样玲珑八面的人物,不会随意与人交恶,纵使心中不悦,他仍微笑着应和道:“哈哈,这位陆将军真是有趣。”
“他不愿受束缚!”竟陵县主用手指敲击案几,加重了语气:“我看得出来,他有着潜藏极深的志向。但他情愿在沙场上冒着生命危险拼杀出地位和权力,也不愿意成为洛阳城里那些只能用以装饰门面的将校,更不愿意轻易被人掌控、受人驱使。”
“您的意思是……”
“道在不可见,用在不可知,此人主之法也。陆遥该得的,要尽快给他,但是……”竟陵县主忽然有些犹豫。
竟陵县主精明强干,手段非凡,但她毕竟不是无所不知,她不知道,代郡的紧张局势其实丝毫不曾缓解。代郡报捷文书里隐瞒的细节才是重点所在。
自从进入代郡,陆遥四处攻伐,所向披靡,然而其行动却全在常山贼大当家慕容龙城的掌握之中。三天前,陆遥与常山贼在祁夷水畔决战,便因为慕容龙城的设计而陷入了困境。大部分的兵力被战场正面之敌纠缠住的时候,中军本阵则遭到了禄官派遣出的精锐骑兵袭击。
陆遥是天生的战士,面临着不利的局面,他毫不犹豫地发动反击,反而用凶猛的攻势将鲜卑骑兵杀了个措手不及。然而毕竟鲜卑人人多势众,胜负实在难以预料。就在此刻,始终坐山观虎斗的慕容龙城突然向拓跋禄官的骑兵反戈一击。他的亲信部下们都出自慕容耐余部,虽然久经沧桑却骁勇非凡。这支部队突然参战,立刻就使得鲜卑人崩溃了。
报捷文书上说的一点没错,这场战斗的胜利,确实带来了“代地悉平”的效果。但在弹汗山祭天大典即将举行、拓跋鲜卑东西二部的争斗一触即发的时候,晋人不仅妄图插手期间,甚至突然用兵,歼灭三千名鲜卑精骑,从而夺取了紧邻弹汗山的代郡!这样的挑衅足以使拓跋鲜卑东部大人禄官掀起滔天怒火。
若是将整个过程完整禀告,只怕洛阳朝廷会因为触怒了控弦四十万的拓跋鲜卑而惊恐万状吧?陆遥非常清楚,隐藏在那些故作高贵外表下的,是怯弱如鸡的真实。说不定,有人会提议以自己的首级来换取边疆安定亦未可知。
陆遥深深吐气,深深吸气。拓跋禄官的敌意已经毫无掩饰,而一度通过种种手段控制了代郡大半胡族的辽西公段务勿尘,在初时措手不及之后也终于作出了反应。代郡所面临的艰难局势才刚开始而已,能否取得最终的胜利,需要各方面的配合。
所以才有了这样一份毫无实质内容的文书。这就足够了,只需要让朝廷清楚地知道,代郡已经落入自己的手中。至于其它,陆遥会有办法解决。
陆遥将肩膀处的勒甲丝绦扎紧,随即双腿夹马,带着他的扈从骑兵们从道路侧面的坡地上快速掠过。经过一个路口时,他大声地招呼道:“老薛,我先行一步。你督促后队尽快跟上!”
“遵命!”薛彤挥手示意,很快又把注意力转向了麾下的将士们。
一队队的士卒扛着刀枪,疾步从薛彤的身边经过。有的人向纵马疾驰的陆遥投去羡慕的目光,更多人沉默着,肃然前行。他们兵分几路,在牧草起伏的原野上井然有序地行进。行列间,一面面写着主将姓氏、或是绘着猛兽图案的簇新随风招展,十分壮观。
从清晨到午时,这支部队已经穿过了两个县。将士们从代郡的最西端一直往东,迫近上谷郡,强行军数十里,中间甚至没有休息过一次。这样长时间、长距离的徒步跋涉,足以令普通的队伍崩溃。然而眼前的将士们依旧士气高昂,在他们整齐划一的脚步中,甚至可以寻觅到独特的韵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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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书评区稍有些冷清……新朋友、老朋友们,读者老爷太太们,能麻烦留点意见么……读者的反馈是非常非常重要的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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