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丁绍也望见了在道旁站立等候的陆遥等人。他向左右吩咐了一声,带着若干从骑离开本队,往陆遥这边赶来。而其余人马继续前进,并不作丝毫耽搁。
待到靠得近了,陆遥便发觉这位丁刺史的面上似乎稍带病容,眼神其实也并不显特别锐利。离开了大军烘托出的威势之后,他就像一个普通的书吏。与越石公那种能让身边每个人都受到强烈感染的逼人意态相比,丁绍显得太过平凡了。因为其平凡,便显得格外捉摸不透。
“不过见机行事而已。”陆遥对自己说。
丁绍在距离众人数丈远处下马,一边走来,一边扬声问道:“哪位是并州刘大将军使者?”
“平北大将军司马、牙门将军陆遥在此。”陆遥恭谨地向前施礼。
“原来是陆将军。”丁绍双眉一振,露出喜悦的神色。陆遥施礼的时候,他侧身让过以示谦逊,随后还礼道:“虽然冀州比年未经兵戈,然而却也常听闻行旅传诵说并州有一位骁勇善战的陆将军。今日一见,果然丰采非俗。”
“丁公如此夸赞,实不敢当。”陆遥连忙称谢。
“吾与越石公乃是故交,虽多年不见,还时常会想念他。听闻并州贼势猖獗,他在晋阳城下负楯以耕,属鞬而耨,甚是辛苦。却不知近况可还安好?”
“多谢丁刺史关怀。俗谚曰:宝剑锋自磨砺出。我家主公身当鸣镝、挫匈奴十万之众,英风锐气只有更胜当年。”
丁绍击掌笑道:“好一个宝剑锋自磨砺出。”
他又将视线转向站在陆遥身侧的邵续。邵续向丁绍拱手道:“邺城李恽将军、羊恒长史使者,安阳邵续,见过丁刺史。”
他姓邵,而丁绍名绍,两字乃是通假。严格来说,邵续自报姓名之时便犯了丁绍的忌讳,在当时属于无礼之举。邺城方面明知冀州刺史乃是丁绍,却仍旧派邵续作为使者,看来面临汲桑贼寇的强大压力的时候,邺城主事诸人毕竟还是失了分寸。
邵续本人是博览经史、谙熟典章的士人,自然不会忽视此节。但看他自如的神色,陆遥确定,他是真真切切地未将此事放在心上。这性格实在是洒脱得可以,也大胆得可以。
丁绍也是好风度,全不在意地向邵续微微颔首:“嗣祖先生乃魏郡名士,吾在广平太守任上时,便已久仰了。”
丁渺垂手肃立在陆遥身侧,极力作端严之状。丁绍的视线从他面上掠过,几乎不曾稍作停留,便似见了个普通路人那般。
这时候,丁绍部下的几名将士扛着帷幕、毡毯、胡床等物奔来,迅速在路边建起了一座简易的休憩之处。丁绍伸手虚引:“各位,请随我入内可好?我们坐下说话。”
陆遥、邵续和丁渺躬身施礼,随即三人鱼贯而入。
值此戎马倥惚之际,众人都没有什么寒暄的心思。简单攀谈几句之后,便进入正题。
陆遥等人昨日便已安排了,率先出面的乃是邵续。
众人都是熟悉军旅之事的行家,冀州军来势如此之快,不仅证明丁绍在邺城有他自己的情报渠道,更说明他对于挥军南下早有准备,一应兵马、粮草、军械等物,都是现成的。本应是文职的州刺史,却拥有如此巨大的武力,这实在颇堪玩味。
面对这么一位强有力的冀州刺史,邵续实在也没有甚么特殊的信息要提供,主要的作用不过是送达官方文件,完成州郡兵出境剿匪的必要手续而已。其实自羊恒、李恽以下的邺城文武,并不期望丁绍插手到三魏地区来;怎奈邺城丢失、新蔡王薨于贼手的局面太过骇人听闻,稍有常识的人就知道这时候根本不可能阻止丁绍的行动,还不如落个大方算了。
双方简单地完成了文书交接的手续,丁绍展开尺牍,略扫过一眼,便将之搁在手边:“嗣祖先生,魏郡形势如此,李恽将军眼下有何打算?”
“邺城遭敌攻陷、新蔡王殉难,李恽将军伤痛之极,恨不能旦夕间尽枭逆贼之首。然邺城黎庶急待安抚、诸军粮秣军械缺少,故而暂时难以兴兵讨伐。目前,乞活军大部屯于临漳收拢流亡,以候朝廷诏令。丁刺史乃本朝兵法大家,昔日旬月克定公师藩之乱,威声震动河北。故我来时李将军特地吩咐,丁刺史但有所命,乞活军无有不从。”
丁绍微微颔首:“李将军身经百战、经验丰富,这般处置自是持重。只是……我听说贼首汲桑虽已伏诛,然其余众实力犹在。其头目中,尤以羯人名唤石勒者素称凶狡。此人现下屯兵于内黄,依托复杂多变的湖泽地形为掩护,并以有向东移动的迹象。最新消息说,贼寇已然攻下繁阳,进入顿丘境内。”
他叹了口气:“昔日在广平时,我曾与彼辈贼寇交手,稍知其特点。若我在邺城掌军,贼寇退却时便当以猛将精兵衔尾痛击之,绝不容彼等喘息。须知这些年来朝廷不恤黎庶,百姓多有怨言,而这些贼寇最擅长的便是鼓惑煽动无知群氓。他们挟裹有邺城人丁、资财,只消旬月工夫,就能恢复元气扩编出更多的贼军来。到那时,恐怕合数州之力都难以制伏!”
丁渺自见了丁绍,就一直畏畏缩缩地随在陆遥身后。素日里大大咧咧惯了的他,见到这位刚严的族中长辈,既感亲切,又很有些束手束脚。虽然很想说些什么,却不知从哪里找个话头。
此刻听得与邵续谈话,忽然想起日前与陆遥谈说局势,陆遥曾与他说起与李恽的谈话,并及自己提议尽快追击贼寇,不能任其整顿兵力,却遭李恽拒绝之事。
“咳咳……”丁渺连连咳嗽:“咳咳……我听说,天下智谋之士所见略同。叔父此言,倒与道明不谋而合。”
“哦?”丁绍颇有兴趣地看了看陆遥:“陆将军亦作此想么?”
陆遥点头道:“是。我离魏郡前亦曾如此建议,只是李恽将军身荷邺城城守之任,用兵务求稳健,故未曾听从。”
“用兵稳健……”丁绍嘴角稍作沉吟,向着陆遥说道:“刘刺史乃东海王殿下左膀右臂,多年来转战南北,有用兵如神之称。陆将军身为刘刺史麾下爱将,自然也见识不凡。却不知足下对我冀州兵马行止有何灼见?我星夜召集兵力,将欲长驱魏郡以灭贼虏,可乎?”
陆遥稍稍躬身道:“遥不过并州下僚,岂敢妄言河北军国大事?”
“贼势滔滔,正是有识之士共参对策之时也。陆将军无须过谦。”
“是。既如此,请恕陆某冒昧。”陆遥将身体前倾示意,沉声道:“如果石勒的动向确然的话,那冀州兵马南下之事,与其急,不如缓。”
“魏郡失陷,军情如火。丁某夙夜忧叹,故而举冀州兵马奔赴疆场,唯恐局势恶化。陆将军不也曾劝说李恽将军尽快追击敌寇么?何以现在却这般说?陆将军此言何意,还请为我细细解释。”
“丁刺史,汲桑、石勒等人乃是流贼。此辈的第一个特点,便是善于挟裹百姓。近年以来,河北民生凋敝,逡巡于魏郡的流民无虑十万。这些流民原本就挣扎在死亡边缘,对现实充满不满,一经煽动,则必如星火燎原,不可遏制。故而,李恽将军的乞活军宜于急;唯有立刻做出针对性的军事压力,才能打乱他们挟裹百姓加入贼军的步骤。”
丁绍微微点头,示意陆遥继续。
陆遥慢慢思忖着道:“彼等第二个特点,乃是离合游荡,行踪无定。河北贼寇与他们所挟裹的流民合计,人丁无虑数万,每日消耗的粮秣物资都是天文数字,纵然以邺城抢掠所得,也支持不了多久。故而他们一旦将流民整编入贼军之后,就必然会四处攻打郡县以维持所需……这种行动的目的仅仅是掠夺,故而通常是毫无规律可言的。今日可能威逼顿丘,明日可能又西向杀入汲郡,除了南方有大河阻碍,其余三面,无不受到贼军的威胁。以官军临贼寇,譬若张网捕捉纷飞之鸟雀。故而,丁刺史的冀州军宜于缓,不妨以主力镇守要隘,分遣偏师各占形胜,逐步压缩贼寇的活动范围为佳。”
“那么,以陆将军之见,我军首要应当镇守何处,才最能压制贼寇呢?”
“当在广宗。”陆遥斩钉截铁地道。
广宗位于巨鹿郡的南端,冀州、司州的交界处。往北距离冀州治所信都一百八十里,往南距离魏郡三百里。司州的三魏地区仿佛一个菱形楔入冀州,而广宗恰恰就在这个菱形的顶端。
丁绍捋了捋胡须,沉吟道:“如果驻军广宗,依托白沟和漳水阻遏贼人的流窜。同时,如果分遣偏师沿河而下,足以掩护邯郸、阳平、顿丘等地,可以挤压贼寇的活动范围,直到黄河北岸……确实可行。”
“陆将军确实精通兵事,名不虚传。”他赞赏地拍了拍案几。
陆遥松了口气,知道总算入得这位丁刺史的法眼,这下可以说说正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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