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遥本打算尽快启程,但种种事务拖累之下,直到了五月末的一日才最终拔营起行。
这天清晨。
邺城东郊,漳水南岸的一片坡地上,远望邺城巍峨、漳水如练,后有山形层叠为靠。此地距离前魏宗室诸王坟冢不远,据说是墓葬之佳处。在坡地的西南角,新立起九座坟冢。薛彤等人围立在坟前,默默地看着陆遥、丁渺行礼如仪。
此番邺城之乱,随同陆遥东出太行的三十名将士战死了九人。其中,从牢城突围时,战死了上党郡铜鞮人赵姚、河西羌人后裔莫折万载。在建春门城台与石勒交战时,战死了谯国龙亢人丁瑾、新兴郡晋昌人郭健、太原国阳曲人何允之、太原国祁县人陈森。而在建春门外与汲桑的战斗中,又有清河国东武城人宋悌、西河国中阳人杨配和杂胡降人洛奕干先后牺牲。
这九人,无不是跟随着陆遥、丁渺出身入死,建立过赫赫功勋的勇士,在上党、在晋阳、在中原、在河北,都曾经留下他们奋勇厮杀的足迹。这九人中,其中队主以上者四人,军主一人。无论是将校还是士卒,他们都冲锋在前,绝不曾有半点畏怯。仅仅在过去的邺城战斗中,这九位勇士所杀死的贼寇不下百数,最终贼酋汲桑授首,也与他们的奋战关系至深。
曾子曰:慎终追远。慎重地办理丧事,虔诚地祭祀远代祖先,这是自古以来的传统。《仪礼》十七篇中,言丧礼者四篇,言祭礼者三篇,详细规定了丧仪的种种步骤。虽然世易时移,许多地方的习俗细节有所改变,但大体上,仍然维持着原有严谨敦厚的风格。晋阳大战之后,陆遥就尽力收殓了部下士卒们的遗体,举办了隆重的葬礼。这样的葬礼绝不仅是为了收拢人心,更多的是为了告慰陆遥自己。而每一位将士的死亡,都会带给陆遥沉重的压力,提醒陆遥,他的肩头上还扛着对更多将士的责任。
只是,此番给这九名勇士办丧事的时间确实紧张了些,虽然陆遥特意提醒薛彤莫要简陋,但不少应有的程序如小殓、大殓、迁柩之类最后还是免去了。丧者先行落葬,随后立即就进行虞祭之礼。
此刻众人静穆无语,凝神而立。待陆遥和丁渺起身后,他们小步趋前,跪拜跳踊致哀。而陆遥、丁渺二人以亲属的身份还礼。
哭声不算响亮。如果落在那些动仄伤春悲秋、哀恸流涕的高门名士眼里,或许会觉得薄情吧。但众人悲伤之情其实并不稍减。大家都是刀头舐血的汉子,对生死本就看得比一般人淡漠些,何况对于战士们而言,哭哭啼啼做小儿女态有何意义?修我戈矛,与子同仇,才是悼念战友的最好方式。
由于邺城内外尸骨堆积如山,其中数人的尸身至今寻觅无着,故而只能以他们惯用的武器或随身衣物之类落葬,入葬前高呼他们的姓名,招引魂兮归来,前后三遍乃止。当代的习俗,“有人死而亡其尸者,而招魂葬”。虽然不少饱学大儒对这种做法很不以为然,但在这兵荒马乱的世道,越来越多的人死而尸身无着,因而招魂葬越来越常用了。
待到拜祭的仪式完成,众人四散开去,休息片刻。
身躯高壮如铁塔的丁瑜坐在丁瑾的坟前涕泪交流,哭得像个孩子。昔日追随丁渺从军的谯国丁氏四兄弟,短短数月里便已凋零得只余他一人。丁渺拍打着丁瑜,轻声劝慰着他,自己的脸色也难看得很。
薛彤返身去取了把木铲,打算给坟头再培些土。沈劲脸色铁青地在坟冢间来回走动,终于也去取了木铲,替薛彤打起了下手。
而何云则另行取了些粢盛、清水,去拜祭不远处的另一座新起坟墓。这座坟墓的主人陆遥并不认识,居然是何云在红袖招中结识的那个小丫头幽若。
汲桑、石勒贼寇奇袭邺城之时,驻扎在城外的乞活军各部集结于红袖招,准备以此为据点与贼军作战。红袖招原本便是军事堡垒,乞活军的选择并无不当。岂料红袖招的女主人花氏仗着与新蔡王长史周良关系密切,恶声斥退乞活军的将士。乞活五校尉之一的田甄亲自前去商议,反倒被她骂了个狗血淋头,言语之中多有侮辱。
这女人素日里周旋在邺城高官显爵之间,自不将这帮粗鄙军汉放在眼里。可她却不明白,所谓官场背景之类,只有在太平之世才能起到作用。此时此刻乔木尽皆倒伏,何况寄生在乔木上的些许丝萝?唯有腰间缳首刀才能说话!
果然,田甄被花氏的言语激得暴跳,顿时挥军杀入。那红袖招虽也蓄养恶奴,但如何抵得住刀枪齐举的乞活军,立刻便被打破。乞活军将士自随新蔡王东下邺城,数月来少得抚恤,对这纸醉金迷的销金窟早就嫉恨不已。反正也撕破脸面动了武,下手便毫不容情。他们所到之处尽情屠戮,红袖招中无分男女老幼皆杀,死者多达数百。
这年头,就连朝廷禁军的军纪都败坏之极,乞活军这类缺乏约束的流民军,更非善茬。
待到汲桑伏诛、石勒败退之后,陆遥所部扎营在建安驿也就是红袖招的附近。正撞见田甄的部下收拾局面,把房舍一一整顿了,再将各处尸身都扔将出去。无巧不巧的,有一具抬出的尸体恰落在何云眼中……那分明便是前日里与他攀谈甚欢的小女娃幽若。这对于刚刚进入知好色而暮少艾年纪的何云来说,无疑是个沉重的打击。
但又能如何?这就是如今的世道!
这小娘身处青楼,为人奴婢,活着的时候想来也未经过几天好日子,死更是死得冤屈。总算离世之后,能有何云这样的痴情少年为她悲伤流泪、为她操办后事,一缕芳魂有知,也该稍感慰藉了。
约莫隅中时分,众人最后一次向埋葬着同袍兄弟们的坟头行礼。
陆遥大步走下山坡。待众人一一跟上,他纵身上马,挥鞭道:“走吧!”
当日新蔡王遣人擒捉陆遥等人,众人猝不及防,将印信、关文、旗指等物都尽数落在邺城安乐坊的邸店中。贼寇退去后,陆遥特地遣人再去寻找,那些里坊都被洗劫得一干二净,仿佛用篦子来回篦过,哪里还能找得到?总算李恽、羊恒等人感谢陆遥相助的情谊,派了精细匠人连夜赶制,总算将那些物事凑齐了部分。
此刻陆遥扬鞭起行,紧随在他身后的扈卫亲兵立刻将一面认军旗高高打起。飘拂的素色旗面上书五个大字“牙门将军陆”。
旗帜扬起的同时,数千铁蹄踏地之声轰响,一直在山坡下候命的将士们追赶了上来。
虽然去了九名弟兄,可是他们的队伍规模却比初来邺城时扩大了数十倍不止。在陆遥、丁渺等将领身后的,是整整八百铁骑、五百步卒鱼贯相随。这一千三百人,全都是久经沙场的精锐。这当中,大部分是汲桑贼寇的降众,有昔日成都王部下弓马双绝的骑督陈沛、有貌似汲桑得力部下,实为成都王麾下死士的刘飞、白勖等人在内。还有相当部分是经由陆遥特别恳请,转隶于他部下的乞活军将士。腿伤未愈的姜离、从巴蜀转战到河北的什长倪毅及其得力部下们都在其中。悍勇之士配以坚甲、利兵、良马。日光映照之下,但见枪戈光芒耀眼夺目。
往漳水南岸大路方向去的某条岔路上,正有另一支小队伍斜刺里穿行过来,眼看着这支军队蜿蜒向北,便勒马止步,等着大军先行。
为首一人大约不惑年纪,神情疏朗,胸前五绺长须飘拂,宽袍博带作书生模样,显得十分儒雅,纵使策骑奔走之时也不失风度。他的身边是一名眉清目秀的垂髫儿童,另有从者数人,都相貌精悍、显得孔武有力。
这中年文士细细观看陆遥所部军容,啧啧称赞不已。
孩童疑惑道:“这些人形貌固然雄武,却大都是野性未除的流寇。虽有勇力,殊少忠孝信义,非节制之师也。叔父何以赞叹至此?”
文士单手抚髯,叹了口气:“竺儿,我不是赞叹这些人,而是赞叹他们的将领啊!”
孩童神情微动,躬身道:“还请叔父指教。”
“将者,智、信、仁、勇、严也。此五德,陆道明无一不备,我怎么能不加以赞叹?竺儿,你也曾随我学习兵书,此刻我便来考你,陆将军所具备的将之五德,体现在何处。”
被称作“竺儿”的孩童沉吟道:“陆将军在途经内黄时,剿灭专事绑票勒索的贼寇,解救吾乡里数十名儿童于水火之中,这是为将之仁。他又不辞辛劳,将这些孩童子弟一一送归各家,并无遗漏,这是为将之信。”
他想了想,继续道:“我听说,汲桑奇袭建春门外,众军无不惊悚,唯有陆将军以三十六骑挑战汲桑数千之众,这是为将之勇。他又设下奇谋,三次突阵激怒汲桑,终于利用汲桑亲身追击的机会一举斩杀之,这是为将之智。而在此刻,我们亲眼见到他将汲桑降众整编成军,驱使如臂使指,这非有大威严者莫办,无疑就是为将之严了!”孩童看了看文士的神色,跃跃欲试地问:“叔父,竺儿说的可对?”
文士微微颔首:“智、信、仁、严这四德倒还勉强过得。至于勇……竺儿,你所说的乃是大谬。战阵之上不避矢石、冲锋在前,不过是匹夫之勇,非为将之勇。为将之勇者,果断也。这陆道明初到建春门时,因为官员与百姓争相逃亡,堵塞通道,竟然敢于当场斩杀新蔡王三卿之一的司马瑜,以此整肃秩序……这才是决定整场战事的关键举动,这才是真正的为将之勇。”
竺儿疑惑道:“陆将军只是牙门将军,并无征诛之权,妄杀朝廷命官,分明是大罪……”
“竺儿,诛一人而救全城,这怎么会是罪呢?我料定邺城文武上下,绝不会有任何人再提起此事,就当司马瑜是死于乱军。”文士呵呵一笑:“这是当时唯一的正确选择,却没有人敢去做。所以,如陆将军这般的,才堪称为有大勇之人啊……”
这叔侄二人的攀谈,陆遥自然毫无所知。
他策马前行,走在全军最前。却听蹄声得得,是薛彤从侧后赶了上来,刚直严肃的面容上隐有忧色。
薛彤刚想开口,陆遥摆着手指道:“我知道……我知道老薛你要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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