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正月初一的早晨,邓刚早早地将同僚们唤醒,陆遥所部的军官们齐聚在营门之前烧香纸,树桃人,再把松柏树枝扭成绳索挂在上面。陆遥又亲自动手杀了只鸡,把它洒在门户上。
按照当时人们的观点,正月里土气萌动、草木生产,而鸡则以五谷为食,故而要杀鸡以助草木长。又有神话传说言道:唐尧时,祇支国进贡来一只重明鸟。此鸟眼似鸡、声如凤,能搏击猛兽恶鬼。人们都期望重明鸟飞临到自家驱除邪祟,但重明鸟不可得,便用形象相似之鸡挂在门上,借以恐吓鬼怪。
完成以后,陆遥和薛彤二人还要赶往刺史府拜见越石公。
这一天里,除了镇守各处的将军和必要的值守以外,并州刺史管辖内全部的文官武将都到齐了。刺史府中自然还有一番节庆贺喜的礼数,除了身着正装依次拜贺上官、在庭院中燃烧粗大的竹筒之外,还需饮椒柏酒、桃汤,食用胶牙糖和五辛盘之类。
椒柏酒是用椒花和柏叶浸制的酒,时人以为椒为玉衡星之精,食之使人年轻;柏是仙药,食之能去除百病。元旦日应饮用此酒,以预祝众人新年里身体康健。桃汤则是用桃枝桃叶等熬煮的汤食,由于桃木被认为有驱邪伏鬼的法力,饮用桃汤寄托了人们驱除邪气、镇压种种鬼魅的良好期待。
仪式完成之后,越石公照例举行奢华的大宴。赴宴的各路官员近一百人,若是算上亲兵、随从等等,就更多了。客堂内坐不下,又在堂前的院子里搭了棚子,这才安排妥当。流水般呈上的珍馐美味自不必多言,越石公还即席发表演说,誓言定要平定匈奴,又许愿加官进爵。众将自然个个都摆出热血沸腾的摸样。
席间还有不少同僚来向陆遥敬酒道谢,开玩笑说要不是陆遥去打家劫舍,只怕全军都要断炊。尤其丁渺、王修等几个与陆遥友善的,借机狠狠碰了几次杯。
王修倒还罢了,他是刘琨扈从亲将,职责所在不可多饮。丁渺几乎就是抱着酒坛子来的,此人酒品低劣的很,撒泼耍赖无所不为,直灌得陆遥头晕眼花,连连告饶才罢。
在这乱世中难得纵情欢笑的日子里,众人都在发自内心地喜悦。
温峤看来有几分喝高了。他摇摇晃晃地下了阶,高声吟道:“从军有苦乐,但问所从谁。所从神且武,焉得久劳师。相公征关石,赫怒震天威……”
还没等温峤吟咏完,一群醉眼朦胧的军官大声喝彩:“好诗呀好诗!温长史,有才!”
陆遥扑哧一声吧嘴里的酒喷了出来。这可不是温峤的诗,一群老粗胡扯些什么呀!他拍着案几哈哈笑着。几个月来,这还是他第一次毫无心事地纵情欢宴,故而喝的猛了点。
这种发酵不完全的酿造酒如果用现代标准来衡量,度数其实非常低。偏生陆遥酒量极浅,三杯下肚便脸色通红,竟然生出几分醺醺陶陶之感。
正在自斟自饮之时,从事中郎徐润隔着数人殷勤招呼道:“道明为何发笑?”
徐润是越石公的幕僚中地位仅次于长史温峤,是极有权势的一位。在箕城整军之时,徐润就在众人面前表达了对陆遥的善意。据越石公侧近传出的消息,前次陆遥与刘演冲突,也是徐润在越石公面前为陆遥说了不少好话。可陆遥心底里清楚,他偏偏就不喜欢这人。
这种看人的能力来自于陆遥前世。鉴貌辨色的事情做得多了,自然而然就能明察人心。在他眼中,徐润就像是电视剧里的演员,陆遥轻易便能臧否他的演技。须知有的演员演技举重若轻、自然流畅;而有的演员却失之于话剧腔太重。徐润就是后一种演员。
毫无疑问,徐润擅长沟通交流,其亲切的举止、忠厚的面容也很容易获取他人好感。可陆遥与他交谈的时候,总有些不适。他的一言一行虽然极力凸现真挚的情感,在陆遥看来却显得用力过猛,反而给人大奸似忠之感。如果非要举个例子,或许后世那位遥望星空的影帝恰可与他相提并论。
纵使心中腹诽不已,数月以来明面上的周旋折冲陆遥从未疏忽。他每次与徐润相处,都客气谦冲,礼数十分周到。可今天,或许是酒意上头的缘故,陆遥失态了。
他打了个嗝,斜眼看了看徐润,挥挥手示意徐润不要打扰,自顾继续饮酒。
这种举动在现代人眼里或许只是有轻佻之嫌,可放在古人眼中,简直类似于驱赶仆役,极其无礼。当下徐润的眼神微微一凝,自嘲地笑道:“道明醉了,吾便不打搅。”
陆遥根本没有注意自己的举动。他借着酒意按剑而起,大声道:“太真兄既作歌,道明不才,愿舞剑以和!”说罢,长剑锵然出鞘,剑气似雪,清光满堂。
温峤端起酒杯向陆遥示意,继续高歌道:“一举灭獯虏,再举服羌夷。西收边地贼,忽若俯拾遗。陈赏越丘山,酒肉逾川坻。军中多饫饶,人马皆溢肥。徒行兼乘还,空出有馀资。拓地三千里。往返一如飞。歌舞入鄴城,所愿获无违!……”众文官打着拍子应和,一咏三叹,正所谓悲意何慷慨,清歌正激扬。
温峤慨然高歌,陆遥伴之以剑舞。他虽然年轻,却已是身经百战的武将;只须持剑在手,自然便生出一股横绝沙场的肃杀之气。但见他往来刺击,矫健的身形追随剑光流动,仿佛一条银龙盘旋游走。武官队里众人不禁拍打桌案高声叫好,喧闹之声几乎要把屋顶都掀翻了。
刘琨高踞上座,陶然听之,欣然观之,频频举杯示意道:“诸公,请饮!”
此刻刘琨的心情很不错。这几天来,新任并州刺史的他对并州北部各郡国大力整合,已经取得了初步进展。北方的新兴郡、雁门郡、东北方的乐平郡先后有地方官员和豪族来附。此刻堂下有若干人就是各处派来的代表。如此一来,这几处名义上都算重归了并州刺史府的治下。
另外,由于军资稍许充裕,他又调集人马,准备重新占据上党郡。上党虽然残破,但是地势高险,俯瞰东西南三面。有了上党作为侧翼屏障,将极大改善整个太原国的战略环境。
出征上党的人选至今未定,此事非同小可,须得一员智勇兼备的大将方能当之。从事中郎徐润倒是几番力荐原属东瀛公麾下的大将龙季猛,但这几日他还在犹豫之中。
徐润有办事的干才,而且精通音律,故而这段时间以来深受自己宠信。如令狐盛等将领,对此暗地里有些不满。而徐润本人则积极地拉拢军中将领以为自固之计。之前徐润的目标是陆遥,但陆遥显然对牵扯进幕府的内部纠纷敬而远之,于是徐润又与新进投入自己麾下的龙季猛结交。
部属为了巩固权位而做的小动作,刘琨一一看在眼中。虽然他不屑于施展权术之道,但也无意去阻止。这都是人之常情,只消不妨碍剿平匈奴的大业,便由他去吧。
罢了,今日何必想那些?说起来,东瀛公司马腾出镇并州数年,坐拥强兵猛将却被匈奴打得落花流水,幸亏脚底抹油的快,才保住性命。而我刘越石仅仅以短短数月时间经营,就已兵甲稍具、粮草稍足、百姓稍安,颇有几分蓬勃气象!哈哈,吾之才力胜彼岂止百倍!
这样的对比使得刘琨心情十分愉快,酒到杯干。
而在堂下,身躯硕大的龙季猛双手捧杯,走到徐润身前有些费劲地弯下腰:“中郎,请饮此杯。”
统领一军的大将如此恭敬,使得徐润因被陆遥斥退而生的怒火稍熄。徐润满意地看了看龙季猛恭谨的表情,抬手轻扶他的臂膀:“龙将军何必如此客气……宴后若是有暇,还请阁下来寒舍一叙,可否?”
龙季猛喜动颜色:“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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