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琢没有派人来做什么试探,他觉得根本没有必要了,因为此时的蜀州军已经没有能力再耍花样。
那是做不得假的场面,站在高处往蜀州军营地里看,能看到一个个饿到连路都走不动的人。
也能看到他们吃自己的皮甲,看到他们吃为数不多的树皮和草根。
这样的人如果还有能力耍花样的话,那么只能说他们都是神仙。
夏侯琢一路走上来的时候,内心之中,甚至有一些对蜀州军的心疼。
敌人能在这种环境下坚持一年半而不投降,这已经值得尊重。
他一路走上来,看到的都是令人心里发毛头发发炸的场面。
死人和活人就在一处壕沟里躺着,不是活人不想把死尸搬开,也不是他不想自己离开这个位置,而是他已经半死。
这座山上绝大部分的活人,其实距离死并没有多远了。
那一个个饿到皮包骨的人啊,看起来让人都觉得害怕。
很多人都光着膀子,身上的骨头看的一清二楚,一根根肋骨像是搓衣板一样。
他们躺在那,坐在那,茫然的也木然的看着宁军的人上来,甚至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就算是能说话,他们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是不是该说一句......你们怎么才来?
夏侯琢见到裴经纶的时候,被这个人的样子也稍稍吓了一跳。
一位统领着近数万人马的大将军,此时虽然他尽力让自己的穿戴看起来整齐,可是那身甲胄,却好像是挂在了细细的木头架子上一样,人站在那能支撑住这一身甲胄格外不容易。
那甲胄空荡荡似的,好像一阵风就能把它吹的摇摆起来,而在它摇摆起来之前,那人一定会先被风吹倒在地。
但是裴经纶真的是还刻意的修饰了自己,他用壕沟里积存的水洗了把脸,看起来洗的并不干净,因为那水都是泥汤。
他没有戴铁盔,大概是觉得戴上铁盔的将军,便是战斗状态的将军。
又或者,以他的体力,现在戴上铁盔都是一件很辛苦的事。
他的头发看起来都已经黏在一起了,不像是头发,而像是一团絮状的东西糊在脑袋上。
这里的人每一个都脏的要命,并不是山上的水已经用完了,而是到后来他们根本就没有力气去洗漱。
连裴经纶都如此,更何况是那些士兵?
裴经纶也并非是找不到干净的水去洗一把脸,而是他实在不确定自己能不能走到水源那边,有力气把脸彻底洗干净,还有力气走回来。
“我是夏侯琢。”
夏侯琢看着裴经纶的眼睛,没有说什么废话,直接了当的告诉裴经纶他和他的士兵应该做什么。
“下不了山,那就尽力离自己的兵器远一些,我们的人会上来把兵器收缴,同时给你们送上来食物。”
夏侯琢看着裴经纶道:“我尊重裴将军和你帐下将士们的勇气和坚持,所以我必须得到你亲口承诺,因为我相信你这样的人,只要说出口的话,就不会再反悔......裴将军,你可愿意投降?”
裴经纶沉默了片刻后点头:“请尽力救治我的士兵,是我拖累了他们。”
夏侯琢抱拳:“如果你还能走的话,请现在随我下山,如果你走不了,我让我的人抬你下去。”
裴经纶摇头:“我自己走。”
这或许就是他最后的一份尊严了。
宁军士兵们在不久之后,抬着一桶一桶的热粥热汤送上去。
对于那些蜀州军士兵们来说,他们现在根本没有办法吃比较干的食物。
哪怕他们渴望着吃那些令人充实的东西,可他们现在连热汤热粥都不能一次吃到饱。
可即便是宁军的士兵们劝着,他们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甚至那热粥热汤的温度,他们似乎都完全不在意。
有的人喝的太急了,然后捂着肚子疼的蜷缩起来,有的人喝着喝着,忽然间就开始哇哇大哭。
战争从来都不美好,只是战争的结局,对于胜利的一方来说会有喜悦。
而能觉得战争胜利可以用美好来形容的人,一定不是参加了战争的人,哪怕是胜者,在经历了重重惨烈残酷之后,胜利值得欢呼,却并不美好。
数万驻守于此的蜀州军,活着被宁军带下山的人,不足半数。
这些人就算吃饱了,再把兵器塞到他们手里,他们也不可能再去打仗了。
相对于战场上拳拳到肉刀刀见血的厮杀,这种死熬过来的经历,会令他们更为后怕。
不管再过多少年,能活下来的人回想这段过往,依然会觉得心里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
宁军大营里。
自己走下来的裴经纶已经耗尽了力气,他是多想能站在宁王面前,保持自己最后的尊严。
可是他失败了,他斗不过虚弱。
跌坐在地的裴经纶,双手抬起来,从一名宁军士兵手中接过来一碗肉汤的时候,他怔住了。
下一息,他端起碗大口大口的喝汤。
再下一息,他依然端着碗,可是却歪着头大口大口的呕吐。
吐完了,再次捧起碗大口大口的喝,喝的胃都在痉挛,疼的他脸上表情都已扭曲,可他却停不下来。
他心里一遍一遍的告诉自己不能这样丢人,可是他好像控制不住自己的手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嘴。
吃过了饭,好像生命都在复苏一样。
他看向夏侯琢,夏侯琢对他说道:“宁王说,请裴将军先去休息,明天宁王再见你。”
裴经纶忽然间想说一声谢谢......
谢谢宁王,不是执意要在他如此狼狈的时候见他,谢谢宁王,可以让他好好的休息一晚后,明天稍稍好一些的时候再见面。
有些时候,人追求的体面,仅仅是在狼狈不堪的时候,得到了别人一点点关怀。
李叱在蜀州军的人全都下来之后,他带着余九龄等人登上了眉山。
沈医堂的随军医官说,上山的时候最好蒙住口鼻,山上可能会有疫病。
李叱走了半圈之后就不能再看,山上有很多腐烂的没腐烂的尸体。
“让将士们去寻石灰,越多越好,从下边往上洒,洒过之后再掩埋尸体。”
李叱交代了一句,然后就往山下走。
这整座山上的气味,都让人格外的不适。
他们都是经历过无数次大战的人,然而却也都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
战争的过程是不一样的,战争的结局都是残酷的。
山下,众人把蒙住口鼻的布摘下来扔掉,可鼻子里的气味却好像怎么都出不去。
余九龄看起来脸色不大好看,或许是那场面让他很难受,或许是这气味让他有些想吐。
“快了......”
李叱自言自语似的说道:“我们很快就能让中原再也没有战事了。”
哪怕他赢了,他是胜者,可他却真的没办法高兴起来。
这不是矫情,不亲身经历过战争的人,从书本上,从评书里,从故事中所看到听到的那些令人心驰神往的战争,都是因为写下这些文字,口述这些场面的人,根本没有经历过这些。
“是啊......很快了。”
夏侯琢听到李叱的话后重复了一遍,然后抬头看向北边。
眉山再往北一点就是眉城,那是裴旗最后的尊严所在。
裴旗这个人,如果他成功的话,那么他的故事,必然也是后世之人心驰神往的岁月。
一个封疆大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控制着傀儡夺得天下,然后又从傀儡手里把天下夺回来。
不只是裴旗,这个乱世中,曾经走到高处的那些人,不管是哪一个,他们如果最终成功了,在后世所听闻的故事里,都绝对是令人敬仰的天下无双。
比如羽亲王杨迹形,如果他成功了的话,那么他就是匡扶大楚社稷的中兴之主,同样会有这样美誉的,还有杨玄机。
比如江南大寇李兄虎,如果他成功了的话,那么他就是推翻暴楚救万民于水火之中的旷世豪杰,同样的美誉,也可以送给那些如果是成功了的,每一个叛军首领。
然而走到了今天这一步的人,只有李叱。
所以将来要受“人传颂,被人敬仰,令人心驰神往的,只能是这位大宁的开国太祖皇帝。
“夏侯。”
李叱看着北方问:“如果以后不打仗了,你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夏侯琢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笑起来:“娶媳妇生孩子,且一定要比你生的多。”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然后双手抬起来,掐着腰。
“到时候我就这样站在你面前,昂着下巴对你说,陛下啊......论吃的多,我不如你,论生的多,你不如我。”
李叱想了想,摇头:“我不信你能赢。”
夏侯琢笑。
然后自言自语道:“等天下太平了,我就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什么都不干,就做个有钱人,取如花似玉的姑娘,悄悄生一大窝孩子,惊艳我自己。”
李叱:“......”
余九龄忽然笑了,夏侯琢瞪了他一眼:“你笑个屁?!”
余九龄道:“我就喜欢看你们这些人,在自己并不擅长的领域吹牛皮的样子。”
夏侯琢:“放屁,我那是不擅长吗,我那......只是尚未涉足。”
余九龄看向李叱,李叱扭头看向别处:“你别看我,我也只是尚未。”
“正好......”
夏侯琢忽然看向李叱说道:“既然今天提到了这个,我就跟你请求一件事吧。”
李叱看向夏侯琢:“如果你想说,天下大定之后你要离开,那就不必说了。”
夏侯琢撇嘴道:“离开?你想什么呢?拼死拼活打下来的太平,我离开?我才不走,我刚才说什么山清水秀的地方都是放屁,我就要住在最繁华的地方,就要看不够这天下昌盛。”
他看向李叱:“但我真的不想带兵了,我不想穿盔甲,我甚至不想闻到盔甲的气味......你将来就给我钱吧,越多越好,让我好好享受。”
余九龄:“俺也一样。”
李叱重重的吐出一口气:“你们真的是......怎么难为我怎么说,封公拜将这种事,它不用花钱啊,你们偏偏就跟我要钱......”
夏侯琢:“到时候你就不用那么抠门了吧?”
李叱道:“为什么?”
夏侯琢:“因为天下财富都是你的了啊。”
李叱:“天下财富都是我的了,我凭什么给你们......想的美!”
说完背着手走了。
余九龄看着李叱的背影,良久后问了夏侯琢一句:“他是真的抠门还是真的不要脸还是又抠门又不要脸?”
夏侯琢:“你这句话,把疑问去掉,就是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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