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天空湛蓝,金色的阳光落在皑皑白雪之上,将整个山头几乎全都染成了金色,更远处的山巅之上,一道彩虹横跨天际,壮观异常。
风微微吹过,积雪簌簌而落,露出了积雪覆盖之下的松针,或许是终于甩脱了身上的重压,翠绿的松针快活地随风舞动起来,枝条之上,一些细细的冰棱伴随着轻微的破裂之声,从枝上坠落下来,将雪地之上刺出一个个的小洞。
站在山巅之上的张诚,凝视着远处横亘于道路之上的蓝关。
在秦时蓝关的基础之上重新建起来的蓝关,自然与过去无法相提并论,但仍然是扼守商洛往关中平原之上的一道险隘。
原本这里只有五百人驻守,但随着河洛之地落入宋军之手,这里的驻军便骤然增加了一倍。
如今的伪赵政权,在河南只剩下了开封周边,而在陕西路上,京兆府对于他们来说,便成为了另一个不容有失的地方。
如今的陕西路,可谓是一团乱麻。
各路势力将其分割得极其凌乱,谁都在其中插上了一脚,但一时之间,却又谁也奈何不了谁。
在北边,伪晋柳全义控制了大部分的延安府和一部分的绥德府,而大夏王萧定的麾下大将张云生又以罗兀城为基地,不断地出横山侵扰,与柳氏势力在绥德打得不可开交。
而在西北方向之上,却又是西军的传统势力范围,像定边城,神堂堡、环州、庆州又全都在西军的掌握之中。
而东南方向的同州、华州、耀州、包括京兆府,又在赵国曲珍的手中。
过去秦凤路上的李淳风瞻前顾后,因为顾忌着晋赵背后的大靠山辽国,又担心西军萧定会出兵吞并他的地盘,私下里便与辽国有些勾连,竟然是在这个地方之上没有出手。但随着时局的变化,立都于江宁府的新宋在战场之上一赢再赢,打得齐赵狼狈不堪,连辽国也吃了大亏之后,李淳风终于再也按捺不住开始把手伸向了这一片区域。
而此时的他,名义上已经是臣服于江宁新宋政权,又与大夏王萧定达成了互为联盟的协议,开始放心东进,如今却是已经占领了宁州、邠州等地。
陕西路上,群雄云集,彼此各施手段,都想在这里攫取最大的利益。
在这一群人中,实力最雄厚的,无疑便是大夏王萧定。
但实则上,最腾不出手来在这片区域大展身手的,反而就是他。
东北方向,萧定要与西京道上的耶律环相持。
西北方向,辽军镇北王耶律敏正在与萧定争夺西域。
西军的主力,基本都集中了这两个地方。
这使得在南方,西军只能保持守势,即便是张云生屡次出击,也不过是以攻代守,免得太过于被动。
而在这片混乱的局势当中,还有另外一股众人不敢有丝毫轻视的势力,那便是由前大宋陕西路都钤辖张诚。
当年适逢大变,宋军先是在陕西路之上被西军击败,接着又遭到了河北背叛,辽军突至,十几万宋军差不多都覆灭在陕西路与河东路上,最终张诚带着部分心腹,一路逃进了秦岭,然而随着东京陷落,这些人,却是有家难归,只能盘踞秦岭,成了山匪。
数年下来,互相争夺的几大势力将这片地域弄得民不聊生,越来越多的人因为活不下去而逃进了深山,这使得张诚的实力一步一步地得到壮大。
从最初的千把人,扩充到了现在可战之兵有数千人。
而十倍于战兵的眷属、老弱,则在秦岭之中开垦荒地,种田、采集、打猎,俨然自成一系。
当然,这些出产,是远远不够的,所以张诚便时不时地带兵下山去攻打周边势力,抢夺物资以壮大自身。
当年崔昂进山剿过他,后来曲珍也进山剿过他,但无一例外,都被张诚打得大败亏输,出了送粮草送人头送盔甲武器之外,伪赵对于这股盘踞在秦岭之中的悍匪无法可施。
最终,只能死死地扼守住蓝关,不让张诚有觊觎蓝田县进而去劫掠京兆府的机会。
随着张诚的实力一步一步地坐大,他也慢慢地成为了各方势力拉拢的对象。
赵国、晋国甚至于辽国镇南王耶律珍亲自派出了使者去说降。
江宁自然也不甘人后,监察院中对外情报搜集的知秋院,一直没有放松对这里的渗透已经说服。
而李淳风,现在当然也加入到了其中。
即便是益州路总督李世隆,也派了人过来想与张诚结为同盟。
只有西军,没有派人来。
大概是西军上上下下都知道,张诚有可能有投奔任何一方,但绝不会投奔西军。
因为张诚的父亲,大宋太尉张超,死于大夏王萧定之手。
虽然说当时是张超存心要求死,萧定只不过是满足了他的心愿而已。
但张超终究是被萧定一枪捅了一个透心凉。
当时在战场之上,成千上万的人看得清清楚楚。
所以,张诚怎么可能向杀父仇人低头呢!
“不好打!”甘泉连连摇头:“根本就没有可供展开的攻击面,真的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太尉,与其打这里,咱们还不如绕路,不一定非要打蓝田县嘛!”
“拿下蓝田,便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逼近京兆府!”张超蓄起了长须,他比萧诚稍稍大了几岁,当年也是东京城中有名的纨绔子弟,与罗纲一起,在青楼之中留下了自己的名声。只不过现在看起来,却是很显老了,不说与萧诚比,便是与他同年的罗纲相比,他看起来都要比对方大上一轮,倒像是两代人了。
“那就只能选取精锐,突袭!”甘泉道:“可是蓝关现在有上千人守卫啊,人多了,不可能突袭,人少了,岂不是肉包子打狗。”
“先抓几个舌头,问问情况再说!”张超挥了挥手。“不是说这些狗东西还经常出来打猎吗?”
“有可能引起他们的警觉呢!”
“问完口供,脖子一抹丢进林了里,用不了多长时间,豺狼虎豹自然会来清理,即便是让他们发现了,也只会认为他们运气差,被猛兽袭击了吧!”张诚冷冷一笑。
“明白了,我马上去办!”
一宿过后,张诚与甘泉等人,开始启程返回营地。
蓝关的基本情况,终于是摸清楚了。
那里来的两个战营一千人。
号称两个战营守卫的蓝关,不过六百余人而已。
驻扎在这里的赵国统制官项斯居然吃了近四百余人的空额。而更让甘泉等人吃惊的是,这些驻扎在这里的人,现在连供应都出了问题。
大雪封山之前,粮食没有送足,或者说肯定是送足了,但没有某些人在中间做了手脚给贪污了,现在蓝关里几百士卒的生存都成了问题。
弄清楚了这些情况之后,对于打下蓝关,诸多将领终于是再没有了丝毫的犹豫。
再险要的关隘,终究还是要人来守卫的。
人不行了,关再险,又有什么用?
一群连饭都吃不饱的家伙,你指望他们拼死抵抗吗?
两山相领的谷地之中,一排排的草棚子、木头屋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之中,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回家终归是让人开心的。
几年下来,这里,已经成为了他们的家了。
这片山谷里,聚集了近两千战兵以及上万眷属。
谷底一直往山坡上被开垦出了田地,春种秋收,谷底的山泉水,保证了这些作物有足够的水来浇灌。
哪怕是天寒地冻,所有人也不敢有丝毫的怠慢,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事情做,即便是孩子,也在忙碌着,哪怕就是挖出来一窝田鼠,那也是很大的收获。
在这里,没有一样东西是能被浪费的。
而所有的事情,也只不过是围绕着能活下来这个主题而已。
“太尉回来了?”看到张诚一行人,有人开心地挥舞着手臂,打着招呼。
对于这些人来说,能活下来,就已经很不错了。
而他们能活下来,全赖了眼前这个男人。
大部分窝着不动弹,但还是有很多人,在为大家的生存而努力着。
有人在将一捆捆采集而来的藤子切成小段小段的,然后放在石槽之中捶打,里面有乳白色的汁水流出来,天气很冷,这些汁水很快便凝结成了一块一块的,这些可都是吃食,而且还是不错的吃食,只不过产量太低了一些而已。
锤烂的这些藤条变成了丝麻状,也是可以利用起来,用他搓麻绳也好,还是编麻衣也罢,总之是可以利用起来的。
也有人正在小心剥着松子等一些收集起来的果实,像这样的好东西,一定会保存起来,优先提供给壮劳力的。
山里原本还养着一些猪、羊的,但到了入冬之后,便统统都被杀掉了,没有了可以给它们吃的东西,一掉膘瘦得皮包骨头,那就不划算了。
冲着这些人挥挥手,张诚一路走回了他的住所。
那是一个很大的山洞,如今洞里的地面之上先是被垫上了厚厚的沙子,然后再铺上了一层木板,便是连洞壁和顶部,也是被钉上了木板,然后再隔成了一个个的房间。
这是一幢建在山洞内的木屋。
倒也当得起一个冬暖夏凉。
“太尉,荆湖那边又来人了!”一名身材瘦削的文人打扮的模样,迎了出来:“想要见太尉!”
“哦,又来了,这一次又给我们带来了什么好东西?”甘泉笑道。
从荆湖路,也就是如今江宁朝廷的两湖地区,隔三岔五地就会派人过来,企图说服他们向江宁称臣,当然,人家每次来,可也不是空手来的,不是兵器甲仗,便是粮食药材,虽然数目不大,但对于他们来说,蚊子腿再小,那也是肉。
对于这些送上门来的东西,张诚向来是来者不拒的。
当然,收了东西,不见得就是答应了你的条件。
曲珍的礼物,张诚收得也很痛快,但抢起赵国来,下手可也没有丝毫犹豫。
“军粮!”书吏笑道。
“多少?”
“不多,好像也就几车而已。不会超过两千斤!”
“这么少就像见太尉?我见见得了!”甘泉一扁嘴道。
“他们说,这几车军粮看起来少,但却能当过去几万斤粮用!”
“放屁!”甘泉笑道:“这些说客,瞎话都是张嘴便来。”
“拿来看看!”张诚解下头蓬,吩咐道。“看看有什么蹊跷在里头?他在我们的地头上应该不会大白话,乱说的话,岂不是转眼就被拆穿?”
片刻之后,张诚,甘泉包括那个书吏都沉默了。
因为那个书吏就只是拆了一小块油纸包装的所谓军粮丢在碗里,然后加进去了热水,不过片刻功夫,那一小块干粮便变成了一大碗。
甘泉尝了一下,味道还相当的不错。
“还有肉沫!”甘泉看着张诚,瞪大了眼睛。
张诚默默地看着面前的军粮,伸手捻了一点放在嘴里,慢慢地咀嚼着。
“江之鹤拿不出这些东西,这一次的使者,应当是从江宁来的吧?让他过来,我倒想听一听萧二郎会对我说些什么!”
来自江宁的使者微笑着坐在张诚的面前,胆子大得很,倒是没有丝毫的拘禁。
“我们首辅说,小张太尉近来肯定会有所动作,但这天寒地冻的,想来粮食上有些为难,所以差我送来这些东西,要是小张太尉看得来,后续还会多送一些来。至少也能保证小张太尉这一次的军事行动顺利,士兵不会挨饿。”
甘泉勃然色变,张诚却是不动声色。
“你家首辅知道我想干什么?”
来使笑道:“小张太尉这里倒是防范得极严,我们也打探不出什么,但秦凤路那里,却是也跟筛子差不多的,我们想知道点什么也不是什么难事。”
“既然如此,为什么你家首辅还要帮我这个忙呢?”
“伪赵曲珍,伪晋柳全义,伪齐刘豫,这些人都是大宋的叛贼,甘为辽人走狗,小张太尉要打得是他们,自然便是我们的朋友,我们这样做,即是帮朋友,又何尝不是在帮自己呢!”
听着使者的话,张诚笑了起来。
“萧二郎啊萧二郎,永远都是嘴上说一套,手里做一套,心里想得又是一套,佩服,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