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宏昂然立于殿上,手捧奏折,慷慨激昂地诵读。
在他的嘴里,眼下高坐于大殿之上的皇帝段正兴,差不多就跟桀纣差不离了。要不是大理有了高颖德这样一个贤德的相国,指不定现在这天下是何等的民不聊生呢!
段正兴又惊又怒。
霍然立起,看向两边满满的文臣武将,竟然无一人上前指斥盛宏,有人面露冷笑,有人脸显怜色,更多的,却都是垂着头,根本不敢与台上的段正兴对视。
段正兴或者很窝囊,但对街臣工,的确算得上仁厚。
“来人,将这个乱臣贼子拿下!”段正兴厉声喝骂。
今日高颖德未上朝,原来根子在这里。
盛宏收起奏折,两手背负在身后,冷笑地看着高台之上须发皆立的段正兴。
大殿之外,顶盔带甲士卒按刀而立,两名校尉更是手扶腰刀立于大殿门口,鹰顾狼视,但段正兴的厉声喝斥和命令,他们却置若惘闻。
看着门口甲士,再看看身前盛宏,段正兴大惧,转身便向内殿跑去。
一个不小心,脚被皇袍一绊,竟是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看着段正兴的狼狈,盛宏放声大笑起来,眼看着两名太监扶起慌乱的段正兴,踉踉跄跄向内,他竟然是举步向前,紧跟而去。
而大殿之外的甲士,在两名校尉的带领之下,亦是长趋直入,紧跟于盛宏之后,直入内宫。
光明殿中,文武百官默然相对。
竟然没有一人敢于离去。
这些日子,善阐府流的鲜血,已经让所有人都被吓住了。
连董太师董羡都被族灭,几百口子只有董羡仅以身免,他们,算什么?
内殿之中,段正兴被逼在了书房之中。
盛宏铺开黄绫,笔上蘸满墨汁,强行塞到了段正兴手中。
“陛下,行禅让之举,犹能留下一条性命,天龙寺中犹可吃斋念佛,为何还犹豫不决?莫非真要逼臣行那不忍言之事吗?”盛宏厉声道。“相国仁德,愿意留陛下一条性命,盛某可没有这份耐心。陛下不写,盛某就要替陛下来写了。”
段正兴泪流满面。
“朕写了这禅让诏书,这满宫上下,便能得性命无恙?”
“自然!”盛宏道:“陛下自去天龙寺吃斋念佛,其它宫人,当被别宫安置。相国向来一言九鼎,岂会食言而肥?如此失信天下,亦不美也!”
“好,我写,我写!”段正兴提笔,号淘大哭声中,写下了禅让诏书,取出传国印玺,盖上了鲜红的大印。
“好生照顾陛下。”
盛宏一把抢过诏书和印玺,大笑着向外走去。
来到光明殿前,文武百官,仍然聚集于此,竟无一人离去。
盛宏一手持诏书,一手持玉玺,厉声道:“昏君自知德行不济,德不配位,已颁下禅位诏书,诸君,便请与我一起前往相国府,恭请相国登基!”
言毕,高举诏书,大步而行。
身后百官,紧跟而上。
高颖德闻听此事,立即便回到高府之中,大门紧闭,任外面百官如何苦苦哀求,拒不开门。声称高氏累受国恩,绝不能行此悖逆之举。
小昭寺中,吴可冷笑:“当真是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大师,高颖德这一番操作,当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啊!这些天来,居然真有无数百姓跟着这些不知廉耻的官员聚集于高府之外,恭请高颖德上位呢!估计再来个三请四摧,他就会羞羞答答的出门了。”
“下一步,估计就是段正兴亲自去劝说高颖德了,走到这一步,也就差不多了。”慧远道:“过犹不及,你看着吧,最多明天,段正兴就要去了。”
“皇帝当到这个份儿上,当真算是千古奇观!”吴可摇头叹息。
“董羡已经抵达了威楚府。”慧远道:“不过高颖德势力太大,此人不死,董羡也翻不起大浪来,像弄栋府、兰溪郡、腾冲府这些地方,不会轻易出手。而建昌、会川、石城等地,又全是高氏死忠,领兵者多是高氏心腹。”
“所以,关键还是高颖德的死活问题!”吴可道:“大师且放心,就算保和楼上射不死高颖德,您的第二套方案不是也已经准备妥当了吗?”
“炸药已经送到了那人手中了吗?”
“送到了,就在这两天,会埋在那把椅子下。”吴可道:“只不过这样一来,我们在其中操作的痕迹便明显了,因为如此凌厉的炸药,如今这天下只有我们才有,这并不是什么秘密。就不好嫁祸给董羡了,于以后的操作有些障碍,不过真要走到这一步,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
“我马上就要离开善阐府了,剩下的事情,就全都交给你了!”慧远道。
“大师放心!”吴可躬身一礼。
慧远要去大理境内各地走上一走,说白了,就是要利用自己的身份,去煽动更大的乱子发生,而留下来的吴可,要做得的事情,可就血腥得多了。
统计司知秋院一大半行走于黑暗之中的刺客,如今都聚集于大理,可不是来公费旅游的。
制造更多的混乱,制造更多的恐惧,制造更多的误会,便是他们这些人到此的唯一任务。
唯有乱,才能让大宋军队轻而易举的拿下这块萧诚垂涎了数年的地方。
大理立国日久,在大宋开国之始,他便存在,想要彻底灭掉这样一个历史悠久的国度并且能在之后完美地消化它,那么首先要做的,便是让其毁灭。
凤凰涅磐,浴火重生,只有在毁灭的风暴之中才会诞生。
慧远离开善阐府的那日,大理皇帝段正兴白衣赤足,从皇宫一路步行之高府之外,躬请高颖德登基为帝。
紧闭数日的高府大门终于打开,高颖德出府,与段正兴相拥大哭一场,然后派人恭送了段正兴前往天龙寺削发为僧,而他,则在文武百官以及无数百姓的簇拥之下,踏进了皇宫。
高氏临朝。
三日之后,威楚府董羡起兵,号召天下有志之士共讨乱臣贼子高颖德。董羡声称已经取得宋国支持,大宋上国将出兵帮助大理拨乱反正。
似乎是为了印证董羡之言,大宋贵州路安抚使萧诚同日宣布,出兵大理,讨贼平叛。
天狼军、天鹰军自毕节出击。
天武军、天南军自关岭而来。
同时,安抚使萧诚率亲军进驻矩州,以为四军援。
至此贵州路上七军,已出五军。
而与此同时,大宋广南西路安抚使岑重已下令麾下大将魏武率清平军共计三千余人,逼近石城郡,同时另一大将刘益国率领清远军三千人沿南盘江而上,直逼秀山郡。
高氏主力一时之间,全都被宋军拖在了边境之上,不管是六盘水,还是建昌、会川等地的高氏兵马,手忙脚乱之余,是完全没有半分多余力量敢回身去剿灭威楚府的董羡了。
眼见此情此景,腾冲府、弄栋府、兰溪郡诸地一时之间不由跃跃欲视。三地最高长官集合兵马,征集粮草,至于是去帮着董羡还是去协助高颖德,可就不好说了。
高颖德并没有将腾冲府、弄栋府、兰溪郡这些人放在眼中,在他看来,只消灭了董羡,这些人保证立马便会跑到他的跟前来舔他的脚丫子。
至于边境之上的贵州路宋军是问题吗?
不是问题。
萧诚与大宋朝廷的结,是个死结,只要自己的军队顶住了他的第一波攻势,而自己在内部又平叛成功,然后便可以集中力量发起反击。
只要走到这一步,那大宋朝廷绝不会放过这个消灭萧诚的良机。
这几年来,朝廷在贵州路的周边,布置了那么多的手段,也该是用一用的时候了。
登基大典与誓师出征同日举行。
高颖德甫登帝位,便准备御驾亲征,他要用董羡的脑袋来告诉大理境内,所有反对他高颖德的下场都只有一个,那就是身死族灭。
身着全套盛装,高坐于台阶之上,俯视着下面那躬身的文武百官,一股豪气油然而生。
原来坐皇帝是这个滋味。
以前的他,虽然位极人臣,却也没有机会站在这个位置居高临下的俯视众生。
一股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感觉在全身漫延。
缓步向下走去,身后数名卫士手捧盔甲、宝刀紧随于后。
大殿之外,三千虎贲已经集结,正在等待着他这位新鲜出炉的皇帝前去检阅。
然后,他,高颖德,将带着这三千精锐,与城外正在等着他的另外五千大军汇合,共同杀奔威楚府,取了董羡那老杀才的脑袋以诏告天下。
高颖德缓步而出,身后,文武百官紧紧相随。
两百步外保和楼。
一名黑衣大汉坐在窗边,正凝视着远处的光明殿。
而他的身边,两台已经组装好的弩车之上,弩箭闪着幽幽的蓝光,一看那幽蓝的箭头,便知道上面淬了巨毒。
用这样的重弩来殂击二百步外的一个人,把握性其实并不大。
不过应对眼下之局,却是合适不过。
他们只需要瞄准正大光明殿的大门就可以了。
大殿之前,三千军卒严阵以待,大门之前,高颖德会检阅他的虎贲之师,届时,那个位置,只会有他一人站立,也只有他一个人有资格站在哪里。
而他要做的,只是挥动手里的小槌,击发机括就可以了。
然后,他要做的,就是毁灭一切证据,楼上的角楼里,已经堆了几大罐油脂,一把大火将把所有的证据都毁于一旦,而特意留下的东西,全都指向了董氏以及此刻还在善阐府中的另一个大族白氏。
汉子听到远处发出的山呼海啸一般的欢呼之声,他站了起来,眼中出现了一个身着冠冕的身形。
就是他了。
他无声的笑了起来,自己只不过是一无名小卒,这一辈子,居然还能宰杀一个皇帝,这样的荣耀,别人修行十辈子也换不来。
自己纵然不能见诸于史册,但在统计司知秋院的秘档之上,必然会永远的留下自己的事迹。
而且,其他的回报也是惊人的。
自己一个必死之人,啥都不需要了,但自己的家族,自己的后人,将会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想做官,在仕途之上将会平步轻云,想经商,也会在商海之中游刃有余。
身为统计司知秋院的一员,他很清楚自己身后这个衙门的能量。
他拿起了小槌子,毫不犹豫地敲了下去。
射界等都是早就设计好了的,不需要他操任何的心。
当当两声轻响。
然后便是撕裂空气的利啸之声。
黑衣汉子扒着窗户,得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
他只看到两道黑线破空而去。
而光明殿前的高颖德,听到利啸之声,他只来得及抬头,然后整个人,便象被重锤击中一般,整个身子向后飞去。
一枚弩箭正正的命中了他,巨大的力道带着他向后飞去,一直飞入大殿之内,将他生生地钉在了光明殿内那把硕大无比的椅子上。
那是龙椅。
他今天还只坐了第一次。
第二枚弩箭稍微偏了一点,但也从大殿的大门射了进去,夺的一声,插在了大殿之内一根合抱粗的柱子之上,整个大殿微晃,灰尘簌簌落下。
正在演讲的皇帝突然飞走了是一个什么样的感觉?
大殿之前三千虎贲,便亲眼目睹了这一切。
“有刺客!”声嘶力竭的吼叫之声响彻了整个广场。
有人往殿内冲去,希望皇帝还有一线生机,有人经验丰富,则是立即回头,看向弩箭射来的方向。
保和楼上的黑衣汉子,微笑着提起角落里的瓦罐,一阵乱泼乱洒,然后轻松自在的晃着了火折子,随意地丢在了地上。
火,腾地烧了起来。
汉子哼着小曲,提起靠在窗边的一把斧头,对着两具弩车就是一阵子乱砍,将其砍得稀乱。
当他做完这一切,无数的士兵已经向着保和楼涌来,但保和楼已经是浓烟滚滚火光冲天了。
汉子盘坐在火中,从腰间取下了一个皮囊,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地喝着那特意为他准备的美酒。
“好酒!”他大笑着,在烈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