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恶。
苏鹤亭心道:他怎么生起气来也这么可爱。
猫松开自己的尾巴尖,对着长官理直气壮,说:“我们上次在酒馆一起喝酒,我喝了十几杯才醉,十几杯。”猫强调着“十几杯”,然后自我反省,态度诚恳,“谁知道今天一杯就倒,大意了。这个脏话组织果然待不得,酒都比别人的烈。”
谢枕书“嗯”一声,示意他继续。
苏鹤亭说:“我坐那等你,你很久都没来,我没事干,一直不喝酒太明显了,演戏总要演全套,刚好我跟这个妹……这个女孩子认识。”
老天作证,他的妹妹只有露露,其他都是统称,差点又说错了。
谢枕书说:“你还挺敬业。”
苏鹤亭从兜里摸出那副眼镜,戴起来,道:“还行,职业卧底的职业素养。”
谢枕书:“……”
他隔着镜片,冷不丁地喊了声“老师”。
装模作样的苏鹤亭险些呛到口水,他的脸当即红起来,又因为被壁咚而无路可退,目光从谢枕书的颈窝挪到谢枕书的十字星,喉间的烧意都到了舌尖,道:“干,干吗!”
谢枕书说:“叫你。”
苏鹤亭道:“不许这样叫。”
谢枕书说:“老师。”
苏鹤亭的猫耳翘起来,像是要冒烟儿。他眼神很凶,道:“禁止瞎喊!”
谢枕书眸光微动,像是在观察猫的反应。须臾后,他说:“你说演戏要演全套的。”
苏鹤亭摸不准长官要玩什么,为了让他开心点,便含含糊糊地应了:“好吧,这位同学有事吗?”
谢枕书说:“上课。”
苏鹤亭道:“什么?!上,上什么课?”
谢枕书说:“跟妹妹喝酒的课。”
猫犹如被踩到了尾巴,张牙舞爪的,说:“不可以!”
这时,玄关处的灯自动熄灭,只有楼梯口还亮着盏小小的壁灯。那橘黄色的灯光晕在他们旁边,让两个人的侧影混作一团。
谢枕书说:“不可以吗?”
苏鹤亭贴着墙壁,强撑镇定,态度十分之明确,道:“我不教这个。”
谢枕书稍稍点了下头,耳边的十字星隐入阴影里,他道:“别的呢,别的教吗?”
苏鹤亭说:“不教,我下课了。”
谢枕书看了眼表,道:“时间还没到。”
苏鹤亭说:“做学生要听话,我说下课就下课。”
谢枕书“嗯”了一下,眼神像是被抢了糖还叼着糖纸的大型犬类。他不戴雾化器,长得实在好看,表情失落时,杀伤力十足。
苏鹤亭胸口一滞,给他弄得心软,及时补救,说:“好吧,就延迟两分钟。这位谢同学,你要上什么课?”
猫端起架子,把手臂都抱了起来。他耳边的黑发被眼镜边框挤得翘起来一缕,说话时还会跟着猫耳一起动,可他神情认真,态度负责,还真有点做老师的意思。
谢枕书说:“拥抱。”
苏鹤亭道:“我是正经老师!”
谢枕书把头垂得更低,和他保持平视,重复:“拥抱。”
要命!
苏鹤亭秉持着演员的原则,抬手抵着谢枕书的胸口,像是抵抗诱惑,说:“不行,换一个。”
谢枕书道:“骗子。”
苏鹤亭说:“换一个肯定答应你,骗人是小狗。”
谢枕书便说:“意识连接。”
苏鹤亭脸红心慌,赶忙说:“这个,这个也不行,你等等,不要极限级的!”
谢枕书道:“小狗。”
苏鹤亭说:“你骂人!”
谢枕书收回手臂。
苏鹤亭见状不妙,立刻拽住了谢枕书的t恤下摆,道:“骂完人就走?我不是小狗,我……”他急病乱投医,捉住谢枕书的手腕,跟谢枕书十指交握,“教你牵手了!”
角落刹那间安静下来,两个人牵着手,各自待在灯光的昏暗处。苏鹤亭顶着不远处朦胧模糊的橘黄色,觉得手心都是汗,像是从来没牵过手似的。
楼上的门忽然开了,隐士探头出来,对着空荡荡的楼梯喊:“你们上来没有?”
没人回答。
隐士系着浴巾,不敢出门乱跑。他静气凝神,没听见楼下有动静,嘀咕几句,便又把头缩回去,关上了门。
苏鹤亭想收回手,却被谢枕书握紧了。他低声提醒:“喂……”
谢枕书道:“你没教完。”
苏鹤亭懂个屁的牵手,他根本没经验,只会胡乱地捏。他把谢枕书的手指捏了个遍,捏得自己快要捂脸了,道:“好了好了……”
谢枕书低头,看着两个人交握的手,还有苏鹤亭乱捏的手指。
楼上的隐士迅速套好睡衣,觉得自己生龙活虎,就是肚子饿。他打开门,不知道苏鹤亭在哪个房间,便捏着嗓子小声喊:“猫——”
苏鹤亭顿时紧张起来,手也不动了。
隐士幽魂似的,怕自个儿打扰到谢枕书休息,喊了一遍没有回应,便鬼鬼祟祟地走出门,双手拢嘴,再次捏着嗓唤道:“苏鹤亭——”
苏鹤亭心道:叫魂!
隐士自顾自地嘀咕:“人都跑哪儿去了?”
他壮起胆子,趴到楼梯栏杆上,朝下望。底下只亮着一盏壁灯,怪吓人的。他趿着拖鞋,下了几个台阶,弯腰冒出头。
苏鹤亭看着他歪歪地露出张脸,说:“你——”
隐士猛然间看见那里黑黢黢的,杵着两条影子,吓得大叫一声,一个屁股墩跌在台阶上,“哎哟”一下,痛得直嚷嚷。
玄关处的灯“啪”地亮了。
灯亮后的苏鹤亭面红耳赤,背手站着,说:“你干吗?”
隐士道:“你干吗!你们……你们大半夜不开灯,杵那当门神?!听见我下来了,还不吭声!”
苏鹤亭表情复杂,说:“我愿意。”
隐士龇牙咧嘴,扶着腰爬起来,“噔噔噔”下了楼梯,道:“那你继续站着,谢哥,谢啦!这睡衣很好穿。”
他话讲一半,看谢枕书还穿着那件黑t,又看苏鹤亭也没换衣服,突然间品出些隐秘、尴尬的讯息来。
隐士心道:天呢!他俩在这大半天,衣服没换,澡也没洗,怕不是正在互诉哀肠?我怎么那么没眼色?还跑到跟前来了!
他表情一变,态度骤转,说:“我就是下来看看你们在没在,人在就好,没事了,没事啦!”他退后几步,抱着栏杆,“没事我就上去了。”
苏鹤亭:“……”
你觉得你很懂事吗?
他折腾了大半夜,汗把背后的衣服都浸湿了,此刻还捏着拳,掌心里也是汗。当下急匆匆地跳出玄关,对谢枕书说:“我洗澡。”
那尾巴一晃,人已经挤开隐士,上了楼梯。
隐士跟谢枕书对视,缩了下脑袋,半晌后,憋出句话来:“哦哟……要不你也去?”
谢枕书:“?”
他眉间微蹙,转身打开了客厅的灯。
屋内骤亮,差点闪到隐士的眼。他抄着睡衣袖子,跟在谢枕书后面,走几步,指着墙上的画说:“嚯,古董啊?”
谢枕书道:“是。”
隐士站在画前,假模假样地品鉴一番,心思早飞了,又怕自己问得直白,显得俗气,便拐弯抹角地问:“这个画得来不宜吧?”
谢枕书拧开水,转头看画,说:“二十块。”
隐士得到回答,不免瞠目结舌,心却放下了,脚步也轻快起来,不再拘谨。不怪他听完价格就变这样,待新世界几年,成日住在筒子楼、地下室那种地方,一分钱都是命根子。
隐士说:“我在旧世界,也有套房子,还没装修呢,就等……”
他话到此处,突然没了。
隐士勉强笑笑,道:“算了,往事不堪提,现在讲出来怪没劲儿的。谢哥,家里有食材吗?我给你俩弄点吃的,你俩吃完饭赶紧休息吧。”
隐士拿人手短,估摸着他们都该饿了,自觉进厨房做饭。他饭做到一半,苏鹤亭就洗完澡下来了。
猫挂着毛巾,换谢枕书去洗。
隐士等谢枕书上了楼,才朝苏鹤亭招手,说:“你过来,咱们聊聊天,不然我一个人做饭怪无聊的。”
苏鹤亭倒水,道:“聊什么?”
隐士问:“你那病毒解决了吗?”
苏鹤亭说:“没有。”
隐士削着萝卜,道:“我猜难搞,你都没什么经验,”他说着话锋一转,“但谢哥应该靠谱。”
苏鹤亭:“……”
不,他也没经验。
隐士说:“不过小苏同学,我有个问题,你,你们平时是以父子相称的吗?”
苏鹤亭:“?”
隐士说:“我听你喊谢哥‘爸’,差点把刹车踩成油——”
苏鹤亭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禁提起音量,震惊地问:“我喊什么?!”
隐士把削好的萝卜搁碗里,道:“爸爸啊。”
苏鹤亭难以置信,捏着水杯,心道:我酒品这么差?难怪他要生气……喝醉就喊人爸爸是什么毛病!
猫记忆不全,不记得自己在旧世界有没有家,黑豹资料上也没写,所以他一时间竟搞不懂自己是触景生情,还是纯粹乱喊。
隐士见苏鹤亭不回答,越发确信他俩的相处模式是自己想象不到的。他语重心长,感慨道:“没想到啊。”
苏鹤亭窘迫,打断他,道:“别瞎想!”
隐士说:“你可别当妈妈面这么喊,她得揍你。”
苏鹤亭道:“醉话算话吗?给我忘了这事。”
隐士拿起青菜,说:“我在妈妈那都没见着这么新鲜的菜,怪怀念的。人吧,意志力真不行,他妈的,想想旧世界,我好歹一周能出门吃几顿小炒,现在成天吃蘑菇。”
苏鹤亭拿起水喝,喝一半,听隐士问。
“你俩什么时候去办|证?”
苏鹤亭强行把水咽下去,又以为自己听错了,问:“办什么?!”
隐士说:“特许伴侣证,你可别耍流氓啊。”
苏鹤亭道:“什么流氓?我流氓什么了?”
隐士比苏鹤亭还纳闷,说:“欸,你们意识都连接啦,难道还要拜把子?”他把青菜焯水,嘴不停,“得办|证才能同居啊,不然小心刑天把你抓走!我看现在情形不好,你又是个通缉犯,没法大办,就妈妈、佳丽、露露、我,还有你俩,大伙儿一起吃个饭好了。”
“不是,”苏鹤亭跟不上隐士的速度,“你安排得也太详细了吧?还没……”他想说“还没到那步”,又觉得不对,“什么都没有。”
隐士说:“他跳进押运车把你抱出来。”
苏鹤亭:“……”
隐士继续说:“然后守着你醒,完了又跟你连接,还陪你大半夜出门去找我。我的天呢,苏鹤亭,这样了你还说什么都没有。”
他痛心疾首,仿佛苏鹤亭是个流连花丛的混子。
苏鹤亭给隐士说得自我怀疑。
隐士说:“不过你喝醉了,没听见好些事情。我跟你说,那个钢刀男,他太奇怪了,竟然不识字。我洗澡的时候越想越不对,他就算是今年刚成年,在旧世界也该上过小学,不应该一个字都不认识。”
苏鹤亭心下一动,道:“那家伙不识字?他话也讲不顺溜,就是出刀很快。”
隐士把调好的酱料倒菜上,应声说:“是啊,我也纳闷这个,卫知新肯花大价钱给他做神经反射手术,他总得有过人之处吧?我观察他,却觉得他心智像小孩,尤其是跟你打架的时候,一直说自己是阿秀。”
苏鹤亭回想了下跟阿秀的交手,两个人对话没超过十句,但是阿秀确实奇怪,每次行动都是听命行事。想当初,他都挖掉蝰蛇的改造眼了,阿秀还能待在楼顶观望,未免太过冷血无情。
隐士说:“你杀了卫知新,这两个人没地方待,只怕会狗皮膏药似的缠着你。蝰蛇脑子不灵光,冲动易怒,我怀疑他昨晚是被人当成枪使了。”
苏鹤亭把水杯放下,说:“这两个人都受了伤,想继续报仇就得修复植入体。”
黑市的地下诊所有无数个,但能修阿秀的没几个。
隐士一点就通,把盛好的菜递给苏鹤亭,道:“懂了,我跟森说,让他们也帮忙留意一下。”
苏鹤亭说:“这次就别告诉森了吧。”
隐士一愣,继而小声说:“不是吧,你还怀疑森?”
苏鹤亭端起盘子,道:“说什么呢?我不是怀疑他,我是谨慎。”
他不怀疑森,森和佳丽是过命交情,但他怀疑森背后的交易场。昨晚从飞行器上跳下来的袭击者全是兽化拼接人,在黑市能拥有大量兽化拼接人的地方就是交易场。
隐士说:“可我们救你的时候,森的人还打了掩护呢。”
苏鹤亭道:“是,我们也付了酬金。”
酬金就是福妈,苏鹤亭还记得,他醒来那天早上,福妈就是出门跟森谈生意。
隐士在瑶池里有包厢,对森的好感不亚于对脏话组织,闻言正准备再感慨,玄关处一直垂头的家政机器人忽然抬起头,从小板凳上蹦下来,喊道:“先生,天黑了!”
客厅的两面窗帘“唰”地打开,露出外边蒙蒙亮的天。
隐士看时间,道:“说反啦!现在七点多了,天刚亮。”
家政机器人摇头,再次说:“天黑了!”
苏鹤亭想到惩罚区,他把盘子塞给隐士,道:“好好做饭,我去叫人。”
隐士说:“欸——”
家政机器人连忙追上苏鹤亭,跟着他一起上楼。苏鹤亭到了房间门口,腹稿还没打好,那门就自动开了。
谢枕书头发潮湿,澡刚洗一半就出来了。他见到苏鹤亭,立刻说:“我要上线了。”
苏鹤亭道:“上。”
他说完才想起来,自己现在没接口,进不去。
谢枕书说:“多则十二个小时,少则四个小时,你……”
苏鹤亭道:“我在这等你。”
谢枕书就要这句话,他转身,露出房间里正在流动的数据雨。操作台大亮,有关惩罚区的各项显示都弹在半空。
苏鹤亭扫到了“出生地”、“傲因”等关键字样。他猜测,这就是帮助长官在惩罚区内“预知”的数据分析。
谢枕书进入营养缸,操作台自动降下连接接口,调控着复杂的连接线。他摸到后颈处的脑机接口,道:“我去了。”
苏鹤亭颇感新奇,说:“哦,早去早回。”
谢枕书便插入接口。
“一级防御已启动……
“守护您的安全。
“请随时保持冷静。
“注意上线时长,避免过度疲劳。
“欢迎您……”
房间内的悬浮显示屏在音落后全部消失,只剩下数据雨在疯狂刷新。谢枕书呈半靠状静止,他紧闭着双眸,十字星垂在了颈侧,整个人犹如冬眠,只有胸口还在细微的起伏。
嗯——
苏鹤亭观察长官片刻,歪过猫耳,问家政机器人:“他不冷吗?”
家政机器人垂头,看了看自己的铲子手,忽然灵机一动,把铲子手换成加热器,对准苏鹤亭,吹出热风。
苏鹤亭被吹得头发乱糟糟,赶忙制止它,说:“不是我,我不冷。”
家政机器人停下吹风。
苏鹤亭说:“他平时都这样上线吗?”
家政机器人垂着双臂,点点头。
苏鹤亭拉过椅子,反过来坐下。他一手托腮,就这样盯着谢枕书,心道:他就这样一个人上线、一个人下线,可他明明认识我,为什么从来不提?
过了片刻。
猫想:我是直接问他还是等他交代?
可惜长官神情漠然,对苏鹤亭的心思全然不知。连接就好像灵魂出窍,即便身体还在这里,却显得冷冰冰似的。
苏鹤亭把椅子挪近,几乎要靠到营养缸了。他朝里面看,那些连接线带着金属质感,反而把平时极具距离感的谢枕书衬出几分苍白来。
家政机器人说:“猫先生该吃早饭了。”
苏鹤亭道:“等会儿。”
家政机器人亮起时间表,说:“猫先生该吃——”
苏鹤亭道:“停,这也是谢枕书设置的吗?”
他没指望家政机器人回答,岂料家政机器人竟然说:“有关猫先生的一切都是先生设置的。”说完不等苏鹤亭再提问,它就转回铲子手,捂住脸,“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猫先生更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