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上因着没银子花吵成一团,祥安庄上却是为着有银子没处花犯了难。
“……原是弄了太湖石,都与小刘公公说好了,想着给西苑添个景儿让皇上高兴。但如今这情形,真进上去,怕是要给人送弹劾的由头了。前阵子皇上往外溜达得勤了些,便有折子上来说什么天生异象,连带着我们这些皇上身边儿的人也都成了奸佞小人。”
张会抱怨道,“就剩这么几天了,又往哪里去寻那既让老先生们高兴,也让皇上欢喜的东西来!”
“这会儿竟是有钱没处花了。”张会瞥了一眼老神在在的沈瑞,翻了翻眼睛,“你倒是出个主意啊!你是会取巧,松江棉布一送再送,不若你那份寿礼算咱俩的!”
沈瑞被他这表情逗得一乐:“还有个巧宗你做不做?——既是有钱没处花,国库里正缺银子,皇上内库怕也不宽裕,你便直接进个一万两银子上去,也省得费脑筋了。”
张会哼了一声,一捶手,豪气道:“要不是怕那起子小人眼红,莫说一万两,十万两进上去能得皇上欢喜也是好的。”
沈瑞佯作板起脸来,道:“财不露白你还不知?”
张会笑嘻嘻道:“比不得你,我这是穷人乍富,忍不住招摇。”
沈瑞也撑不住摇头笑了起来。
要知道,去年这会儿,张会使大劲也不过拿出一千八百两私房出来,要与沈瑞合伙往西苑买铺子去。后来合伙的布庄则更多是赵家的本钱。如今却是身家倍增,也成了个腰缠十万贯的主儿。
这可不是赵彤带来丰厚嫁妆的缘故,也不全然因着松江棉布如今在京中十分走俏,日进斗金,却是来自辽东。
自搬走镇守太监朱秀,又到处安插了自己人进去,辽东的局面就大不一样,邓璋、岑章那边不论,单就辽西这片攥在义州马家手里,便是金山银海吃用不尽。
当时商路,辽河以西十一卫主要是陆运,辽河以东各卫主要是海运,然自成化以来海运日衰,勾通关内仍以陆路为主。
这关外的皮毛山货往关内走,关内的盐铁丝茶往关外去,皆要自辽西走廊过。
弘治以来,开始在山海关内外收税,这守住辽西关隘就是守住了聚财的通路,自有那银子铺天盖地而来。
马家全赖赵家在京中运作才有今日权柄,且日后仍需赵家在京中维系关系,自然恨不得将赵家打板供起来,张会这“合谋”的姑爷自然便利多多,由着赵彤去入股生意不说,孝敬银子就拿到手软。
而这边派过去的头一批贸易,也让张会和沈瑞赚个盆满钵满。
那陆二十七郎说是皇上钦点派去给邓璋跑腿的,却也不是空着手就过去了的。何况还有沈家派去的沈椿,也是常跑买卖的人。两人在京中就商量着置办了一批走俏的南货,到了辽东迅速脱手,着实赚了不少。
而押运银子货物回来时,竟还带了一批特殊的辽东特产——乃是近百匹上等马。
“要不就马吧,那五匹顶尖儿的好马原也是给皇上留的,不若这次进上去当了寿礼吧。”张会敲着桌子向沈瑞道,“最近宫里也在说节俭,送那些堆金砌银的反倒不美。”
提到了马匹,沈瑞反倒沉默下来,口上说着:“也好。”心中却是暗暗叹气。
陆二十七郎去辽东之前,沈瑞就与他谈过,希望他考察一番辽东的马市。
盖因大明的马政,对百姓祸害着实不浅。
太祖时起,朝廷开始强令河北等地农户充当马户养马,耽误自家农耕不说,所养马匹若死亡或种马繁衍不及额时还要赔偿,更要受验收马匹太仆寺官吏多方刁难,时称“江南之患粮为最,河北之患马为最”。
也正是这马政,将在不久之后成正德朝最大的民变——刘六刘七起义的导火索。
而大明的马匹来源,除却山陕边关茶马司不定期回易换回千八百匹马外,大抵是要靠辽东这边。
辽东的马匹除了女直、朝鲜进贡外,主要又是和蒙古兀良哈三部、女真诸部贸易所得,马市也是因此而设。
辽东的马市最早设于永乐三年,初时仅有三处,后经成化十四年增设,现在已经有七处马市。
沈瑞曾查过一些杂书,知道永乐年间因着马市使得大明马匹充裕,据说永乐初年有马三百余匹,到永乐二十二年,全国有马一百七十多万匹。单就辽东,官马上交朝廷之后,尚存四十万匹,可见马市交易量之大。
永乐设马市是为了马匹交易,宣德六年后马市则逐步转换为类似榷场的边关贸易之所,允许民间物资交易。蒙古、女直部落用牛羊牲畜、各类皮货、种种山货交换汉人的布匹、铁器、锅具厨具以及盐茶等等。
可以说,马市既是朝廷获取马匹的主要渠道,更是利用经济渠道羁糜辽东各部族的手段。
因只是自正统朝以来,大明对女直各部的政策在不断变化,朝堂诸公也不时就马市借题发挥互相攻讦,导致马市贸易时兴时衰。
尤其从正统十四年起(土木堡之变),朝廷对兀良哈的两个马市曾一度关闭三十年之久,直到成化末年才再度开启。
而成化、弘治朝都有不同程度的禁铁令,马市贸易也大受影响。
沈瑞不免寄希望于辽东马市,想着如今辽东也摆上了“自己人”,若是能推动一下,让马匹交易繁盛起来,朝廷既获取马匹容易,也就不必勒紧马户的脖子,让其拼命养马了吧?
虽不能除去“祖宗成规”的马政,却可以极大缓解河北百姓身上的负担,或能消弭民变,也未可知!
他也不是没考虑过辽东女真崛起这等问题,但那毕竟是百年之后的事了,而民变就在眼前,就在正德五年!
况且,若是大明能摆脱弊政,逐步走向强盛,辽东女真根本不足为惧。
沈瑞设想得虽好,却不料辽东马市上弊端丛生,陆二十七郎写了长信回来细细描述一番,直让沈瑞头疼。
只要有利益在,就少不得种种强取豪夺。
辽东当地官员和卫所无不将马市视作生财之路,千方百计的盘剥蒙古、女直人。
兵士游荡在马市上投机鬼混,强买强卖;当官的更是直接就向蒙古、女直前来交易的头目索取东珠、貂皮,大肆压价到三成四成这样。
更有甚者,还有卫所利用马市诱杀大批来市者以作入寇鞑虏来邀功!
而蒙古、女直人方面也不是好脾气任由欺压的,好马好货都不拿来马市上售卖不说,更多的干脆就是拥众入寇,在马市上酿成武装冲突,甚至一不做二不休,杀入内城劫掠一番。
这才是朝廷奏报上屡见女直入寇的原因。
这群卫所边军,祸害人一个顶俩,真正动刀杀敌却又怂了,兼之边将派系林立,互不呼应,如韩辅拥兵不出坐视马深、李雄兵败的事儿并不少见。
马市的官员是富得流油,临近马市的村寨城镇百姓却饱受战乱之苦。
而当正常的市场贸易被扰乱,市场需求却还在,走私贸易便异常兴旺起来。
陆二十七郎这些马匹,也算是走私而来。
他胆子倒是大,和沈椿商量一番,借着新任辽东镇守太监岑章大肆查抄前任朱秀余党,闹得人心惶惶之际,两人拿出给邓璋、岑章跑腿办事的身份来,拉大旗作虎皮,透过马家等当地大族和广宁右卫卫所,直接同边墙外泰宁卫几个蒙古小部落搭上了线。
广宁右卫正是被朱秀吞掉屯田最多的卫所,上上下下俱都被换了新人,因此对陆二十七郎这“岑章的人”是十二分的恭敬。
兼之陆二十七郎会做人,这银子给的也足,大小军将都没落下,这广宁右卫不止帮着联络关系相对不错的蒙古部落,更是派了个百户带队护送陆二十七郎、沈椿的商队前去——再没有走私队伍有这等气派。
蒙古部不比女直,女直诸部不少靠山吃山,有貂皮人参不说,再不济还有蘑菇木耳松子蜂蜜等好换。
蒙古这些小部落,也只有牲口了,因此在正常马市交易里吃亏最多,也很少能换到多好的东西。
陆二十七郎带着商路上门,买卖又颇为公平,对于他们来说实在是个惊喜。
虽然盐、铁这等重要物资陆二十七郎是没胆子应承的,但对于江南的沈家陆家来说,茶叶、绸布都是小事儿,随便许诺都无妨。
陆二十七郎更是做足了功课,在义州就置办了大批衣袄靴鞋,正是部落过冬所需之物,上来又先给部落首领献上五光十色的锦缎迷了其的眼,因此交易十分顺利。
那百户倒是个实诚的,拿了陆二十七郎的大红封,也实实在在帮着在交易中砍价、挑牲口。这百户就是当地人,也是马背上长大,这挑牲口很有一手,因此着实帮着弄了一批上等牛马来。
陆二十七郎先前跟着陆十六郎跑山东辽东船运时就没少做这样的走私买卖,这趟也同样做得滴水不漏,象征性缴了部分税额补了个档,私货也就成了官货,又有马家关系,此次买来的牛就留在了辽东置办的田庄上,以备春耕之用,马匹则光明正大的运过了山海关。
沈瑞得知此番经过不由感慨,心道陆二十七郎到底是常跑买卖的人,寻常只觉得文弱面相,不想是个有胆有谋,倒是沈椿到底经验少,跟其一比逊色许多,希望沈椿能跟在陆二十七郎身边多学一些,将来也能有大用。
思及辽东马市,他又不免头疼,明明可以在市场上很方便就用布匹茶叶换来的马匹,如今却只能大费周章、上下打点方能弄来。
由此看来,要想推动马市的繁荣,进而解决马政弊端,绝非一日两日的功夫。
他深思了许久,又与沈理商议了,又拜访了姑父杨镇,方才动笔写了一些关于马市的看法,托杨镇的路子送往辽东给邓璋,希望能有一二效用。
这百余好马放在沈家不免惹眼,因此沈瑞除了留下半数分散在各个庄上自用以及馈赠亲朋外,其余全部托张会以英国公府名义处理。
因此也是同张会说了辽东马市种种的,张会亦是愤怒又痛心,两人商量了一番,又简单将沈瑞关于马匹交易的一些设想写成条陈,送到寿哥手边。
当然,给寿哥的条陈里是不会提及辽东马市乱象的,以辽东目下的状况,贸贸然揭起盖子怕会引起更大动荡,不若等邓璋这边慢慢处置。
虽然只是一些简单的马匹交易观点,却依旧得了寿哥的称许。
张会看沈瑞神色黯然,就知道他又操心起辽东马市,便忙道:“皇上不是已说了法子可行,日后总要拾掇出辽东来!没准儿几年后,咱们献上的寿礼便是一支辽东铁骑了!”
沈瑞听了这话,也忧虑不起来了,忍不住笑道:“总要等你去了辽东,夺了这头筹才好!”
顿了顿,又叹道:“可惜了今年置办田庄太晚,不然种出蟹田米来万寿圣节进上,既请贵人尝了鲜,又彰显朝廷重农,老先生们也只有高兴的份儿,岂不是两全其美。”
张会拍手笑道:“这倒是个好主意,好歹明年的寿礼不愁了!”
说着却又道:“你弄块开阔地养什么螃蟹大米倒也罢了,怎的偏要选辽东那苦寒之地。你也不是不知辽东一年只一熟,都不若往你老家松江弄去。更哪里有马匹生意赚得多!”
此时虽不比太祖、成祖时武风盛行,但京城勋贵人家儿郎,却也都以骑射为豪,以家有良驹为傲。
只是好马不易得。
不过越是难得,不也越是彰显身份贵重么。
张会同样留下部分马匹自用,然后暗暗放了消息出去,很快,勋贵圈子里那相熟的不相熟的,都拐着弯的来买马。
张会这武将世家子弟,骑射功夫未必多好,对马匹的行情却是门儿清,对勋贵人家底细更是了若指掌,见什么人开什么价,这马匹一项就翻出几万两银子来。
不止银子落进口袋,张会在勋贵子弟圈子里地位也水涨船高,原先有些见他不是世子而虚应故事的,如今也觉得他张会是个有本事的,用心结交起来。
因此张会恨不得只贩马什么都不做才好。
沈瑞没法同他解释日后东北那黑土地将是大粮仓,只得道:“到底要辽东自给自足才好,山东海运再是便捷,运粮又要防潮防霉,到底比运货麻烦些。”
张会耸耸肩,不置可否,不过想了想也道:“在那边置庄子到底有一样好处,总归没人往那边查你多少田亩去。”
他起身瞧了瞧门外,才回身压低声音道:“这次德清长公主府被黄锦那蠢材牵连,也是气得不轻,仁和大长公主也往淳安大长公主那边哭去了……这会儿宗室都在骂内官,说内官惹祸却是宗室来担。淳安大长公主得赐皇庄最多,也被捎带上了。蔡家兄弟来与我喝酒,旁敲侧击问了辽东的生意,似有掺一脚的意思。”
沈瑞听得内官,眉心就是一跳,算算日子,很快就要到了历史上正德初年最大的转折点——就在十月,内阁进谏欲诛八虎,反被八虎算计,最终阁老刘健谢迁告老还乡。此后刘瑾秉政,大明也进入了黑暗时期。
如今的文臣发起弹劾内官的舆论战,正是诛八虎的前奏。
若说民变,沈瑞还有心想写法子看看能否挽救一二。
可若说到这场政治上的地震,他却是一点法子都没有。
莫说他沈瑞只是个秀才身份,便是如四朝元老、首辅刘健不也黯然退场……
他所能做的,也不过是让身边想守护的人远离这场漩涡,比如老师王守仁。
“辽东地广,买卖众多,也不是一家两家能吃下的,他们既看中辽东,同来经营也好。若是通过他们,使得辽东获朝廷重视,政策优渥,市面繁荣,与我们也是极大的好处。”沈瑞缓缓道。
他凝视了张会良久,终是道一句:“朝中的弹劾的事,孰是孰非,都与咱们不相干,二哥,你可别一时义气一脚踏进去。”
张会愣了愣,干笑两声,并没有应答。他原真有心借机收拾一下丘聚,替三叔报仇的。
沈瑞盯着他的表情,见他颇不自然,便猜出一二,心下叹气,此时,实在不是好时机。
“二哥,我们不是都把话说透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待你有了地位有了能力,什么仇报不得?”沈瑞直视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二哥,听我的,现下,不是时候。勿论谁说什么,谁问什么,你都不要沾。哪怕,皇上问你,也什么都不要说。”
他自然不会将那日寿哥来问他的话告诉张会。至多也只能提醒到这里了。
张会亦是聪明人,且陪伴寿哥多年,对寿哥的脾气秉性也是熟悉,张会愣了愣,很快也反应过来,他咬了咬牙,挤出个笑来,道:“皇上不是都升了我的官?这事儿,原也是三叔有错处,不愿被人抓住。”
话是这样说,他却也整整衣襟拱拱手,认真道:“二弟放心,我理会得。”
沈瑞松了口气,道:“二哥别想偏了,不相干,我只是与你提个醒。”
张会却哂然一笑。
*
大时雍坊,丘聚的私宅
一个薄薄的账本被掼在擦得光可鉴人的青砖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啪”声。
张会已经下定决心先不同丘聚计较,可丘聚这边却要和他好好计较计较的。
事关银子,便是大仇。
他恼怒的声音充斥着房间,“接手铺子的时候你怎么同我说的?几个月的功夫就弄得乱七八糟。你们家怎么做到扬州首富的?那经商的手段都是吹出来的?”
面前跪着的珍姨娘身子微微颤抖个不停,紧紧按着地面的双手上隐现青筋,却是死咬着唇,一声不发。
丘聚只觉得最近处处不顺,本是要阴王岳一把,不想着老小子居然能断尾求生,干净利落的把那侄儿给撸了,倒闪了他一下。
然后英国公府居然认怂,没和王岳对着干,竟然因着这份老实,让张会那小兔崽子升了一级。
真是气煞人也!
倒是他丘聚处处不顺,张永这狗东西投靠了刘瑾,两人联起手来,查常平仓这样的肥肉他的人连一口都没咬到!
王岳这老不死的也开始了反击,处处给他下绊子,导致东厂最近的几桩事没料理好。寻常也没什么,可不知怎的,一两桩事竟惹得小皇帝不高兴,那便是天大的事儿了。
到底是做奴婢的,他忙不迭搜罗起好玩的东西来,以求固宠。
可宫里的事儿不顺当,家里的事儿竟也不顺当,他那绸缎庄其实说不上赔钱,只是没有大赚特赚,可这没赚就是大罪过——没银子他还怎么去搜罗好玩的东西给小皇帝?!
再探绸缎庄没赚的原因,还不就是张永进言那个禁止庶民穿绫罗,多少白身的富户都从他绸缎庄里转去了张会那小兔崽子的棉布铺子!
这小兔崽子还利用张永在辽东的关系弄回不少貂皮狐狸皮来,这一冬生意又要红火了。
丘聚真恨不得让手下番子去抄了张会那铺子才好,越想越恼,抬起手来就将手中个青玉把件摔到珍姨娘头上去,厉声道:“你这没用的东西!”
珍姨娘吃痛,身子一歪,但很快又忍着疼重新跪好,额角已是淤青一块,越发衬得她肤色惨白。
见着伤,丘聚心底倒是升起一阵快意,他猛站起身,走到她身边,一把捏起她的下颌,正待放几句狠话,忽然门外轻叩,心腹仆从在外轻声道:“老爷,内官监谭良有急事求见……”
丘聚微微皱眉,片刻又冷笑一声,道了句“去外书房”,也不再理会珍姨娘,掸了掸衣襟,抬步往外走去。
外书房里,瘦瘦高高如竹竿子一般的谭良这会儿身子弓得成个虾米,跪在丘聚脚边,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苦求道:“祖宗,亲祖宗,就看在小的干爹与您这些年的交情上,求您老高高手拉小的干爹一把。”
这人乃是内官监左少监崔杲最得力的干儿子。
崔杲于七月间被派往南京织造彩妆叚匹,当时就引起朝臣不满,盖因这彩妆叚工艺复杂,一匹就要动用数十人半年之工方得,而这样费时费力的东西却多用来赏赐。
故此工部尚书曾鉴曾上本,伏望躬行节俭,止用织金叚匹,六科给事中、十三道御史等亦具奏。可惜小皇帝并未听从,依旧派了崔杲出去。
崔杲身在南京,京中的消息也就不那么灵通,织造上的银子不足了,想着小皇帝大婚正是喜庆的时,许是要什么都能应的,便上了折子,奏讨长芦往年支剩盐一万二千引。
等折子一路快马递进京了,正赶上京中大佬们声讨内官,这折子正正好成了大好罪证。
工部尚书曾鉴、户部尚书韩文连带着六科给事中、十三道御史,没一个不上折子弹劾的,连内阁三位阁老都发了话。
崔杲人在南京没那千里眼顺风耳,他在京中那些捆在一条绳上没法子转换门庭的徒子徒孙却不得不奔走起来。
尤其谭良这样的死忠,平时给崔杲做了不少脏活儿,满头都是小辫子,崔杲一倒他也得跟着玩完,便只能竭尽全力去营救干爹以图自救。
丘聚眯起狭长的眼睛,看着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谭良,口中却全然是对晚辈的语气道:“良子呀,这话说的,你们内官监的事儿,哪里轮得上丘某插手?你刘爷爷不生撕了我。”
谭良哭得更大声了些,口口声声“祖宗慈悲”。
他当然头一个就去找了刘瑾,当初派崔杲出去的可不正是刘瑾。
谁知道刘瑾这会儿抹脸不认了,还骂了谭良个狗血淋头,直说崔杲蠢材,谁许他讨盐引的,这会儿被参死了也是活该云云。
讨盐引固然是崔杲自作主张,可问题是,不讨盐引,哪儿有银子给您刘祖宗上供呢!谭良有苦说不出,被刘瑾的人打将出来。
他再去求张永,张永根本不见。
顺着排名往下来,高凤马永成最近都不得意,实在没法子了,他才来找丘聚。
他也知道丘聚是诸人中最心黑手狠的一个,要不怎么掌得了东厂!这会儿怕是不见兔子不撒鹰。
咬咬牙,他哭腔未褪就低声道:“不瞒祖宗,织造有一批上等文绮,不日就到通州。小的这儿也没什么路子好销,听闻祖宗有个绸缎庄,小的腆着脸求祖宗帮忙……”
丘聚扬了扬眉,咂咂嘴道:“南京织造来的,莫不是贡品?良子,你这是要害丘某啊。”
谭良连忙道:“给小的一百个胆子小的也不敢啊……真个不是贡品。不过祖宗您见多识广,一看就知,是正经的好东西……”
说什么不是贡品,其实就是贡品里抠出来的东西。一般这群外差的太监出去办差,都是要加大了数额要贡品的,满额缴贡,余下就落进这些他们口袋里。要不怎么是肥差呢。
丘聚心里明镜儿似的,这就是崔杲备着给刘瑾的孝敬,只怕谭良还没张开口就被刘瑾撵了,这才拿来孝敬他。
他正恼绸缎庄没赚足呢,这不就来了。
不过光这样可不够让他丘某人出手的。
他皮笑肉不笑的哼了两声,忽道:“我这儿到底是庙小,良子你可曾去拜过王岳王公公啊?”
谭良一双绿豆眼瞪个溜圆,哭也忘了,不过到底是干脏活儿干惯了的人,内里的关系都掰扯得极清楚,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就品出点儿味儿来。
他膝行两步,凑得更近了些,谄笑道:“祖宗您也知,王公公那门可不好敲,小的只同王公公那侄儿王锐喝过两次酒,王锐最近……心情不太好,总说些浑话,唬得小的也不敢去了。”
丘聚瞧着谭良半晌,忽而笑了,如拍狗头一般拍了拍谭良的脑袋,笑眯眯道:“良子,你干爹还真是养了你这个好儿子呀……”
约有半个多时辰,谭良才从丘宅离开。
丘聚的情绪已经转好,踱着方步回了后院,进了门却见珍姨娘还跪在原地。
她脸色比先前更白了三分,额角淤青越发重了,尤显触目惊心,身子孱弱摇摇欲坠,却仍挺着没动。
丘聚走过去,轻轻踢了她一脚,道:“起来。”
珍姨娘却是腿已跪得麻了,半晌没能爬起身来。
丘聚也不理会,坐在主位上,由着丫鬟上了茶,润了几口,才缓缓说:“明儿通州过来一批上等文绮,你安排人收了。”他顿了顿,又强调道:“是贡品一般的品相,什么人能卖什么人不能卖,你得心里有数。”
珍姨娘已深知期间门道,深吸了口气,垂头应了。
丘聚点点头,打发她去了,却又在她临出门前轻飘飘道:“十月初二,寿宁侯府二小姐出阁,打点出一份礼来送去。”
珍姨娘的腿脚俱都跪得麻,这会儿这种麻木酸疼席卷了大半个身子,无论是脑袋还是这颗心,都是木木的。
她扶着门框,缓缓挪回身,又应了一声。
丘聚方凉凉道:“这批货,你可得用心些,卖出个好价钱来。”
*
九月二十四,万寿圣节。
去年是小皇帝登基后第一个生日,但因着先帝梓宫并未发引而不曾大办。
今年是改元后小皇帝第一个生日,论理说也当大办了,但是无论内宫还是外朝都知道如今国库空虚,大婚的银子还未尽数补齐,更别说做寿的银子了。
因此今年的万寿圣节打着“先帝未大祥”的旗号,皇上不受贺,免百官宴,仍宴四夷朝贡使于阙左门,赐前来贡马及方物的朝鲜国王使者、乌思藏阐教王使者织金文绮彩币钞锭等。
后宫这边,今年没有选秀这档子事儿,本也不必设宴,不过皇上表示后宫有了新皇后,特命四品以上外命妇入宫觐见,又许了皇后和贤德二妃家中女眷入宫叙骨肉亲情。
连带着,太皇太后娘家王家也带了几个孙女进宫。
这等事张太后岂能输阵,因此寿宁侯夫人也只得带着张玉娴进宫了。
寿宁侯夫人本是怕了女儿的脾气,生怕她入宫见着吴锡桐再闹出什么来,这次金太夫人因着咳嗽不曾进宫,再对上公主、太皇太后,可没人为她母女护航,因此便想以女儿马上就要出阁婉拒的。
但寿宁侯张鹤龄认为此次应召入宫能彰显前事已了、天家对此毫无芥蒂,且女儿嫁了之后也难得有入宫觐见的机会,还当在此时多在太后面前博些好感,日后于她于她夫君都有益处。
寿宁侯夫人驳不得丈夫意见,又觉得女儿如今已心系状元郎,及笄礼上也表现得不错,因此虽有忐忑,还是带着女儿来了。
宫宴未开前,先去觐见了张太后。
张太后向寿宁侯夫人问了金太夫人的病情,而后就忍不住同她抱怨吴德妃来:“你那侄女真真是个榆木疙瘩,当初怎么选中了她呢!”
张玉娴立刻竖起耳朵来。母亲为了宽慰她曾说过吴锡桐在宫中不受宠,她当时还顶撞回去,道是“谁叫你们选她入宫,若是我去才不会这般光景”云云,气得母亲直捶了她好几下。
不过她也就是说说罢了,有了状元郎那般才貌仙郎,她也不稀罕入宫了——当然,她当初是希望入宫为后,希望皇帝表哥如皇帝姑父对姑母那样对她一心一意的,现在看来,既是还要有其他后妃分宠,甚至不能为后,那入宫对她的吸引力自然而然就消退了许多。
这会儿听见太后姑母数落吴锡桐,她还是蛮高兴的,只要吴锡桐不好,她就高兴。
寿宁侯夫人可高兴不起来,这到底是她娘家侄女儿,且是她选过来的,她可担着干系呢。
她陪笑道:“她打小儿就是个木讷性子,这个,这个……待臣妾……”她本想说自己去教训吴锡桐,可话要出口方想起来那已是皇妃了,忙生硬的改口,道:“待臣妾去与德妃娘娘说说。”
张太后恨恨道:“你可要好好说她!哀家原不指望她如沈家那妮子一般懂皇上心思,知道送个鹦鹉啊八哥的来讨皇上喜欢,她便是能学学皇后,知道绣个荷包扇坠儿的也行啊!你说她办的什么事儿,她竟绣了个一段《妙法莲华经》的插屏送去!说是祈皇上康健的,可这样的东西少年郎哪里会看上一眼!真是!气得人心口疼!”
张玉娴口中含着一口茶汤险些喷出去,强咽了下去,不免呛了下,咳嗽起来。
寿宁侯夫人回身瞪了女儿一眼,忙又向张太后陪笑道:“这孩子就是实心太过,不懂得那些……那些雅趣。太后娘娘莫为着她气坏了身子,待会儿我去与她说!”
张玉娴紧抿着嘴,不让自己笑出来,哎呀,吴锡桐这个蠢货,白瞎了那样一副好皮囊。
她忍不住摸了摸袖袋中的帕子,那是她将自己绣的荷包随着节礼送到状元府后,他与她的回礼。上好的松江棉布,绣得花间彩蝶双飞,只想着心里就泛着甜。
张太后絮絮叨叨同寿宁侯夫人抱怨了好一阵子,张玉娴已是神游天外。
少一时,吴德妃的家人入宫,由吴德妃引着过来与张太后请安。
吴母原不过是个秀才娘子,进寿宁侯府都畏畏缩缩,更勿论进了宫了,到得太后面前,脸上笑容僵硬,口中连句囫囵话也说不利索了。
吴德妃的两个妹子,一个十一,一个只八岁,更都是胆小如鼠,行过礼便畏缩不前,没有半点儿讨喜之处。
张太后看着越发心烦,爱答不理,寿宁侯夫人却得打起精神来,语重心长“劝”吴德妃待皇上要尽心。
吴德妃也一如往昔的温驯老实,静静听着寿宁侯夫人说教。吴母更是一句话不敢接。寿宁侯夫人也颇为满意。
只是没多一会儿,坤宁宫便来人相请。
太皇太后、张太后与夏皇后升座坤宁宫主位,沈贤妃、吴德妃分座下首,开始外命妇觐见仪式。
待宫宴散了,外臣之妻多半辞去,剩下的大抵是宗室和贵戚,便也没那般严谨,老夫人们一处,小娘子们一处,三三两两相聚闲谈。
淳安大长公主也带着孙女们进了宫,宗室贵女那边立时就以清河郡君蔡淼为首聚在一处,这一群便都是不待见张玉娴的,根本不理睬她。
张玉娴也不想过去自讨没趣,环顾周围,王家吴家的她不喜欢,夏家沈家的她不认识,竟是个关系相好的人儿都没有,不免气闷。
倒是沈贤妃活泼性子,还过来与她攀谈几句。
张玉娴早听说这是个受宠的,方才又在太后那听了其邀宠的手段,如今见也是个美人坯子,心下不免打翻了醋瓶子——便是表哥不喜她,她也不乐见表哥对旁人好的。因此带搭不理的,也没怎么好好说话。
吴德妃似乎瞧出了这边不妥,也过来笑着与张玉娴问好。
沈贤妃见状,告了声罪,便笑盈盈的又往旁边去了。
张玉娴冷眼看着吴德妃,想着她又蠢又不受宠,嘴角不禁挂上一抹讥讽笑意,凉凉道:“瞧着你这面色可不大好呀,可是进了宫水土不服么。”
吴德妃微微一笑,脸上一派温婉,“也是本宫体弱,前次落水的症状还不曾养好。劳娴妹妹挂心了。”
“本宫”、“娴妹妹”这样的词儿一出来,张玉娴就忍不住变了脸色。当初,这不过是个丫头下人一般的东西,哪里敢叫她妹妹,还不是恭敬的一口一个二姑娘叫着,如今,还敢自称本宫了!
“你倒是命大。”她冷冷讥刺一句,心下真恨不得其那日就淹死了呢。
吴德妃宛若没听出她话里恶毒之意,依旧笑得恬静:“是呐,也是因祸得福,若非那一场祸事,皇上也不会知道本宫,本宫也无缘侍奉天家了。”
张玉娴已是脸色铁青,那日的种种又浮上心头,被皇帝表哥拒绝的羞恼、被赵彤那个贱人羞辱的惊怒……
她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垂眸盯着上面的双飞蝶,这才一点点平复下心情。
她还有那般神仙人物一样的状元郎呢!吴锡桐入宫有什么用,还不是不讨皇帝表哥喜欢,日日独守空房,瞧着一脸菜色,哪里瞒得过人去!
吴德妃扫了一眼那帕子上的花纹,因笑道:“瞧这鲜亮的活计!娴妹妹的手艺可大有进益呐。”
张玉娴这样的出身学学针黹女红不过是做做样子,哪里又用得着她们亲自动手做什么,那手活计不过做做样子,勉强能做一两个荷包小件罢了。
知道吴锡桐语带讥讽,张玉娴却哼笑一声,故意抖了抖,淡淡然道:“这是松江过来的贡品罢了。”
松江棉布,沈家。吴德妃笑意更深了些,口中话语带着惋惜,“本宫还算是身子硬朗的,可惜了杨家妹妹却是缠绵病榻,入宫前去探望她,还不大见好。”
张玉娴心下暗恨,她有如何想有这么个仇家妯娌!好在那兄弟已过继出去,又分了宗。不然这么个嫡出弟媳戳在面前还真是不够碍眼的!
“是么?”不过这点子事儿也不会让她动怒,张玉娴故作淡然道:“到底是那边儿族人,我如今不大好管的。”
吴德妃点头道:“是呢,本宫险些忘了,再有几日便是娴妹妹出阁大喜的日子。”她笑着向身后随侍的宫人道:“本宫给二姑娘的东西可带过来了?”
那宫人应了一声,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来。
吴德妃笑着亲手解着锦囊,道:“这也算不得添妆,正日子时,本宫等必要老娘娘、太后娘娘、皇后娘娘与娴妹妹添妆的。这不过是本宫一点小心意。”说话间从中取出一块薄纱,上面蝇头小楷工整绣得一篇《心经》,“与妹妹作个团扇的扇面,闲时顽罢。”
张玉娴黑了脸,冷冷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吴德妃叹了口气,道:“娴妹妹,你我在一个府里住了那些时日,姐妹情深,不日你便要嫁作沈门妇,今日一别,又不知多少年方能在宫中再相见。本宫心中万般不舍,这块纱便作个念想吧,本宫也会日日诵心经祈佑妹妹康健平安。”
她的话语又轻又柔,却在几个词上有意无意咬了重音,好似情深意重。
张玉娴却是咬紧了牙关,死死攥着那块蝶双飞的帕子。
不知多少年能再在宫中相见!
这是讥讽她夫君不过是个六品,她至多获封个安人,根本没有入宫觐见的资格!
她未嫁时,是太后的亲侄女,是侯府的千金,出入宫闱也被当作娇客,众星捧月。
她出嫁了,便只是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太太,见到小小宫妃都要大礼参拜。
她如何甘心!如何甘心!!
才貌仙郎又如何,他要多少年才能爬上高位,给她尊荣地位?!
好恨……好恨!
*
沈贤妃根本没走远,虽与人说话,眼角余光也盯在吴德妃身上,她身边的宫人离那边更近,都竖着耳朵听动静。
当宫人将对话悄悄传到她耳朵里时候,她无声无息笑了,笑得眉眼弯弯。
站在她对面的两个王家姑娘不明所以,但见贤妃娘娘笑了,便也只好陪笑,因问道:“可是有什么可乐的事儿?也请娘娘说与我们听听。”
沈贤妃却收了笑,一本正经道:“没什么,只是想起一句俚语来。”
两个姑娘面面相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沈贤妃身后桃蕊紧张的手心都是汗,生怕这嘴没把门的小姑奶奶再说出什么浑话来。又忍不住去瞪了那贤妃新提拔的宫人一眼,不知道主子什么性子么,还敢瞎来碎嘴!
沈贤妃这次却没有浑说,只俏皮的眨眨眼,甜甜的一笑。
那两个姑娘自然也不敢追问什么。
待又寒暄了几句,各自走开,觑着周围没人,沈贤妃忽凑近了桃蕊,笑嘻嘻道:“本宫幼时随父亲在知县任上,自乡间听来句俚语,叫‘咬人的狗不叫’。”
桃蕊吓得腿都软了,脸色煞白,口中不住念佛,“好娘娘诶……”您可千万别胡说八道。
沈贤妃兀自甜笑。
看吧,果然世事无十全,纵然是才貌仙郎,比翼双飞,也到底,意难平呐。
她贴着桃蕊的耳朵,压低声音道:“且看着吧,有得热闹了。你也记着,今后,咱们也得提防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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