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阵蒙蒙细雨,不知不觉下的大了,秋风卷着冷雨直往人身上扑,梧桐叶子落了一地,踩上去咔嚓咔嚓的响。
莫青荷竭力让脚步保持快速而悄无声息,一连绕过两条窄巷,终于看见那座二层楼的后花园入口,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一边竖起耳朵注意远处的动静,一边贴着湿漉漉的砖墙向前挪动。
夜色幽深寂静,耳畔除了风声和自己的呼吸声,什么也听不真切,那头孙继成似乎也停止了动作,连零星的枪声也停顿了。
又拐过一道长满藤蔓的院墙,眼看被日人占据的楼近在咫尺,莫青荷深吸一口气,将匕首反握在身前,准备疾走通过。
谁料刚迈出没两步,方才穿过的巷口忽然传来细微声响,像一条猎犬猛然扑出,脚步声瞬间跟到身后,莫青荷的身形一滞,就被人从身后一把捂住了口鼻。
空气供应忽然断了,莫青荷呼吸不畅,憋得脑子里嗡嗡闷响,他是练家子,尽管危险突如其来,此时并没有失去理智,而是咬紧牙关,急速进行判断。他感到来者的胳膊如同铁钳,力气极大无法挣脱,立刻做出反应,一把扳住他的胳膊,双脚脚尖在墙上一点,借力就要往后翻。
那人没有准备,险些被拽得向后翻倒在地,他发出一声低低的呼哨,抬手招来三四名粗壮汉子,从身后一拥而上,两人负责按住莫青荷的手脚,另一人与他来来去去争夺匕首。
莫青荷爆发力不大,胜在身段轻巧,看似无力的一招一式让他的身体像泥鳅般滑不留手,每当来人自认抓住了要害,他左右一闪,突然就从铜墙铁壁似的禁锢中找出一条生路,一对三无声缠斗,一时谁也奈何不了谁。
雨夜胡同格外黑暗,乱战间看不清来者的长相,只觉得隐约是名庄稼汉子,奇特的是,对方虽然来者不善,却并没有要莫青荷性命的意思,一举一动都在试图制服他,而且动作悄无声息,似乎很怕引起别人的注意。
莫青荷一面出招格挡,一面揣测来者的意图,他想到刚才被捂住口鼻时,从对方手心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不是兵匪惯有的金属阴寒或者枪油火药,而是葱,蒜,混合常年积攒的油腥味,似乎刚吃完一餐粗劣的晚饭。
什么人突然打劫莫青荷正犹豫,对方却先他一步,攥住他的手腕用力反向一拧,趁他吃痛,拔枪抵着莫青荷的太阳穴,另外两名汉子见此情形急忙掏枪效仿,面临三把枪的威胁,莫青荷只好停下进攻,乖乖等待对方下一步动作。
“你是谁”话者操浓重的河北太行山口音,声音低沉,“你来这里干什么”
莫青荷注意到对方面孔黧黑,手中的三把枪全是不同型号,顿时又坐实了几分自己的猜测,心脏开始扑通狂跳,抬眼审视来者,低声道“杀叛徒,是中国人就不要挡我的路。”
那人似乎一愣,与另外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继续问道“你是蒋介石那边的当兵的部队番号”
莫青荷听闻对方称蒋介石,而不是校长或委员长,几乎可以断定真的遇见了同志。
若是平时,除了组织派来的上线,他绝不肯轻易承认自己的身份,但眼下时间紧迫,加之沈培楠确实正带领他“冒充”共党,莫青荷扭头朝背后一望,见没有尾随者,便压低声音道“我是延安来的。”
对方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彻底陷入了迷惑,其中一名憨厚汉子收起枪,使劲挠了挠头,自言自语道“妈的不是让俺们带队打伏击,怎么又跑出来一拨”
听闻此言,莫青荷几乎百分之百断定了刚才的猜测,暗暗长抒一口气,他猜出了这场误会的缘由,大约组织通过其他渠道得知江山出逃,一路跟随到这里,正准备动手,却被沈培楠冒充共党的队伍打乱了阵脚。
起来略略询问,果然跟他猜想的不错,这几名汉子带领的队伍刚从太行山调往天津,已经在巷内潜伏了半夜,谁料沈培楠的人突然出现,先给了日人一顿痛击,众人被弄得一头雾水,这才把落单的莫青荷抓来审问。
沈培楠的馊主意导致真共党和假共党撞了车,简直演了一出活生生的李逵遇李鬼,莫青荷被逗得想笑,抿着嘴道“是自己人就好办了,现在日人躲在楼里,人再多也攻不上去,不如你们让个道,让我办完事回去交差。”
他把自己打算潜入洋楼,一举击杀剩余日兵和江山的安排告诉河北汉子,对方淳朴老实,奇怪道“不对啊,俺们接到的命令不是打死那个江山,是活捉他运到根据地,这不俺们把车都准备好了。”
他抬手向后一指,果然巷尽头有一大片废弃花园,蒿草地里影影绰绰潜伏着好些人,还有一辆拉满稻草的牛车,车斗很大,稻草高高的鼓出来,足够藏一名成年男子。
莫青荷脑子一转,脸上的笑容立刻僵住了,他明白了,无论报纸怎样宣传抗日,全国还在内战,江山掌握着大量国民党的军事和外交资料,这些不仅对日人来是一笔宝贵的财富,对于内战中处于劣势的八路军来更是如此,另外,江山作为情报集团第二号人物,曾亲自经营一批特勤人员打入共产党内部,甚至有几名一直潜伏在延安
他握紧拳头,陷入了挣扎,心道江山意义重大,如果遵照沈培楠的命令将他击毙,组织将蒙受损失,但如果让他被同志们带走,沈培楠将因为严重失职,面临党内的斥责、降级,甚至可能毁掉苦心经营的闲适生活。
最重要的是他咬着嘴唇,回头望着来时的楼,像一名想要表现自己的孩,急于让恋人快乐,急于得到安抚的拥抱和亲吻,他简直无法想象沈培楠得知江山被共党劫走时的失望,思绪一转至此,他突然感到悲哀,好似明知一件事会将他好不容易求得的温暖毁于一旦,却不得不做的悲哀。
河北汉子正喋喋不休的讲解洋楼的构造,见他面露忧色,追问有什么问题,莫青荷回过神,惊觉掌心快被指甲掐破了,苦笑道“我在想大概有人天生命苦,凡是所追求的,必定得不到。”
他强迫自己不再朝楼的方向看,努力回忆莫柳初和李沫生信任的目光,下定了决心,静静道“咱们分头行动,我进去开路,你带人远远跟着,待合适时机进屋劫人,从窗户逃走,拖住日人的工作交给我。”他接过匕首揣在怀里,俯身脱下鞋子,磕了两下,将打斗时混进的石子倒出来,蹲在地上抬头道“接到人后立刻撤离,不要管我。”
汉子见他纤细白净却有一身好功夫,已经心生钦佩,此时听闻他要带头进楼,堪称死士,更敬佩不已,两人用力握手,达成一致意见。
莫青荷冒雨夜行,一路躲避从楼顶天台不断向下扫射的手电筒光柱,从花园栏杆翻进洋楼后院,穿过杂乱无章的冬青树丛,一直来到楼底贴墙战立,这才松了一口气,伸手一摸,发现额头冷湿一片,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冷汗。
按照那名河北汉子的讲解,他慢慢摸到东北角的窗,楼内没有电力供应,这是用望远镜唯一能观察到手电光的窗户,明走廊有守卫价值,大约直通看押江山的房间。
认准方向,莫青荷挽起裤脚和袖口,猫腰潜在窗户下方的无花果树丛中,观察守卫巡游一圈所用的时间,从而推算走廊长度和视线范围。守卫往返两次,莫青荷估计他快要走到最远处,把匕首心的伸进窗缝,一点点挪开窗栓,两手一拉,像一只轻巧的枭,翻身无声跃入。
走廊黑暗,除了窗在对面墙壁投下淡蓝微光,只有远处一束来自手电的昏暗光柱,在天花板和地板之间漫无目的的扫射,房屋荒废已久,到处覆盖灰尘和杂物,空气弥漫着淡淡的木料腐朽的气息,借着透进来的天光,莫青荷发现走廊靠墙摆放了一只对开大立柜,没有上锁,算了算深度,刚好能够隐藏一个人。
他没有急着行动,如鬼魅般快速穿过走廊,躲在大立柜与墙壁形成的角落中,屏息凝气,等待日看守的到来。
大立柜遮挡了他的视线,看不见日兵的身影,只能观察到手电黄光越来越亮,越来越细,他面朝木板,将身体贴的尽量近,闻着朽木的霉味,感觉简直像面对一副棺材。
光柱几次快要扫到他的肩膀,都在只差毫厘时被大立柜挡住,有惊无险。终于哒哒的军靴声近在咫尺,当莫青荷看到日兵的后背,他猛的掏出匕首一跃而起,一手掩住他的嘴巴,另一手将匕首置于颈前横向一拉。
伴随着日兵的呜呜闷哼,热血从颈部喷涌而出,将莫青荷的手背溅的湿而滑腻,他厌恶的转过脸,感到怀里人的挣扎越来越微弱,直到完全不动了,这才将两手伸到他腋下,用力拖到大立柜前。
这个过程很不容易,死人的身体格外沉重,两腿长而直,仿佛根不会打弯,所幸柜中物品早已被主人搬走,空空荡荡,正好可以做一只宽阔的棺材,莫青荷将尸体塞进去,用他的军装使劲擦干净手背的血浆,关上了大立柜的门。
持着新缴获的手电,莫青荷沿日兵巡逻的路线贴墙往前挪动,他在紧张之中不忘四下打量,只见这儿虽然破败,依然于细节处保留着原先奢华的影子,四壁皆贴黑色印花漆纸,墙上挂着木相框油画,不远处一只曲线型木架子,顶端摆一盆兰花,已经彻底枯萎了。
“咚”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闷响,好似用身体的某一部位撞击木板,莫青荷感到头皮一麻,立刻举起手电回头,走廊漆黑一片,用手电一扫,只见大立柜的门打开了一道二指来宽的缝隙,大约是年久失修,木头变形,吃不住死人的体重。
他轻轻“咻”的吐了一口气,向前走了几步,忽然担心大立柜被完全撑开,会暴露出尸体,心想还是回去重新推一推柜门,转身用手电再一扫,这下子头皮彻底麻了,只见大立柜的门,竟然自己关上了
莫青荷受惊不,实在不想与那用作棺材的大立柜对视,转身疾步走过兰花架子,突然发现走廊已经到了头,出现了一间宽阔的门厅,两道通往二楼走廊的楼梯,左右各一,中间隔了约二十米,楼梯窄而幽深,像一张朝黑暗张开的嘴。
经过上次雅音会馆的枪击事件,他对死亡略有了一点免疫力,但第一次亲手杀人依然冷汗横流,几乎湿透全身衣裳,他强迫自己压抑恐惧,不去想尸首的表情和诡异的大立柜,像一名真正上战场的战士,定了定心神,从右侧楼梯向二楼迈步。
木楼梯腐朽,发出“吱呀”回声。
正待继续迈步,身后忽然传来轻飘飘的脚步声,还没等莫青荷反应,一只冷而潮湿的手伸了过来,从背后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莫青荷惊得头皮要炸开,下意识使出全身力气抽刀向后捅,转身连不擅长的拳法都使了出来,握着手电一记勾拳向后砸去,但尾随者反应更快,一手止住莫青荷握刀的右手,另一手格挡左拳,突然发出一声抽着凉气的低骂“兔崽子悠着点,老子胳膊有伤,把我疼死了你打算守寡么”
这声音在此种环境堪比仙乐,莫青荷傻了眼,一抬头便跟沈培楠的视线撞在一起,正愣神,冷不丁被他抱起来转了个圈子,嘴唇对嘴唇连亲几口,见他还一副惊魂未定的傻样,沈培楠压着声音笑道“雀儿,害不害怕想不想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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