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下,高竞。”莫中医见他站着,朝他挥挥手。
他心神不宁地坐了下来。
莫中医严肃地看着他,问道:“高竞。这两天过得怎么样?”
真恶毒。问这种问题算什么意思?
“还好。”他闷闷地回答,随即不等对方回应就大声嚷道:“伯父!我跟莫兰什么事都没有,什么都没有!我既然答应你了,就不会食言。我也跟莫兰说清楚的,我们现在是最好最好的朋友。你不要疑神疑鬼好不好?你这样让我们很难受!”
“就是。”莫兰低声附和。
莫中医却漠然地看着他,没有搭腔。
他继续说道:“你问我这几天过得好不好。我当然说好,因为我喜欢跟莫兰在一起。但也有不好,因为我知道她总要回去的。她还是个小孩子,你们一定会找她。她其实也想回去……我知道。”说到这里,他朝莫兰望去,被点穿心事的她低下了头。原来她真想回去,他心情更坏了。
“伯父,我已经说过了,我跟莫兰没什么,信不信由你。你想怎么对我都可以,但是,请不要责怪她。她昨天晚上受了很大的惊吓,今天是硬撑着去帮她表姐的。我觉得她应该,应该好好休息……”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想到她即将离开自己,想到她跟他一起的时候曾经非常想家,他就异常难过。我终究还是一个人。一个人!
“你放心,我们不会责怪她的。她再怎么任性总是我的宝贝女儿。再说,她这次离家跟我们也有点关系……”莫中医慢悠悠地说,“所以,高竞,谢谢你照顾了她两天。”
高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什么,伯父?”他问道。
“爸……”莫兰也是相同的反应。
莫中医笑了笑。
“我想到了我年轻的时候。那时,我说什么父母都不信,他们总喜欢从别人那里去求证答案。有一次,我考了全班第一,他们居然还怀疑我作弊,把我气坏了。”
莫中医的话成功地把莫兰脸上的怒气完全驱散了。
“爷爷真是的!那爸爸,你平时都考第几名?”她对父亲的过去非常好奇。
“平时我都考倒数第二名。我是故意的,我想让所有人都以为我的功课很差,然后突然之间一鸣惊人,把他们吓得半死。我最喜欢看他们脸上瞠目结舌的表情了。”莫中医有滋有味地回忆着过去,“哈哈,可惜,我父亲竟然怀疑我作弊,为了这件事,我发誓以后他说的每句话,我都要连续提出十个疑问。结果,他有一次被我气得发了高血压。我还记得我在他床边,一边服侍他,一边对他说,不相信自己孩子的老子都短命。”
“爸,你怎么能这么说!”莫兰嘀咕道。
高竞想,这句话说得是够毒的。老大爷一定是身子太弱,不然肯定会从地上拿起拖鞋抽过去。
“我还没说完呢,”莫中医道,“父亲听了我的话后,隔了好久才问我,假如自己的孩子确实犯了错,那该怎么办?我说,能教就教,教不了就装糊涂。父母应该是扶持孩子的手杖,不是打人的棍子。”莫中医说到这里,轻轻拍拍女儿莫兰的头,“瞧,这些都是我自己说的。我自己却都忘了。”
“爸……”
“所以,有些事我选择相信,有些事我就装糊涂了。把这一页翻过去好了。你说呢,高竞?”莫中医语调轻松地问道。
高竞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他还没反应过来。
“伯父。我真的……”他还想说几句,却被莫中医在头上拍了一下。
“别说了!我什么都知道!”
你都知道些什么呀。高竞张了张嘴,想再次申明自己跟莫兰的纯洁关系,但看到他们父女脸上的笑容,又忍住了。大家都挺高兴,何必再提这些?其实,他也很想跟着笑,但怎么都笑不出来。莫兰要走了,他实在觉得没什么好高兴的。
“高竞。”莫中医在叫他。
“哎!”他垂头丧气地答应。
“过几天来家里玩吧,我会向她妈妈介绍你的。不过要记住,千万不能向她透露,出走这两天兰兰是跟你在一起的,懂吗?”莫中医摸摸下巴,“我已经跟乔纳商量好了,就说兰兰住在她一个女同学家里。”
莫兰的老爸想得还真周到。看起来,莫兰的妈妈相对来说更传统一些。高竞脑海里闪过一张戴着黑边眼镜的中年女人的脸,那是他在警校的政治老师。他总有种错觉,她眼镜片后面的眼珠实际上是一个X光扫描设备,而且,他从没见她笑过。莫兰的妈妈会不会就是这样的人?
“哦,我记住了。”高竞心情紧张地回答。
“记住就好,兰兰的朋友,我们家都欢迎。”莫中医朝他露出和蔼的微笑,又问:“高竞,你怕狗吗?”
他话音刚落,莫兰就睁圆眼睛大声问:“爸爸,王碧青真的要跟那个院长离婚了?”
莫中医朝女儿挤挤眼,“嘿嘿,我早就替她布好局了,哪有不成功的道理?所以兰兰,无论什么事,都得先把各种可能想全,那样才能想出万全之策,叫她无论怎么走,都走不出你设的路线图。院长终于同意跟她离婚了,他们已经以最快的速度签了离婚协议。”
“这么说,警长应该没问题了吧?”
“本来是没问题,但现在居然凭空冒出个大问题来。”莫中医大叹了一声。
“什么问题?”莫兰问。
“居然有个人也看中了警长,也想要它。这个人还是他们警察局的一个小领导,这可真是……”莫中医着急地搓手,眼光向高竞扫来,“所以我就想起了高竞。”
高竞完全听不懂他们父女俩在说什么,只好在旁边呆呆听着。
“高竞,你怕狗吗?”莫中医又问了一遍。
高竞不知道莫中医为什么要提这么怪的问题,但他还是老实地作了回答:
“我不怕。”
“被狗咬过吗?”
“没有。”
“我听兰兰说你现在也离开家了。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去?”
这个问题让高竞迟疑了一下。
“我不回去了。”他低下头,心想多数人听到他这么说都会认为他太忤逆不孝了吧。
“你妈知道你的打算吗?你妈会不会到处找你?或者—报警?”莫中医又问。
“不知道。我想不会。”他轻声答。其实对这一点,他心里也没底。因为父亲去世后,家里的体力活都由他承担,不管母亲有多恨他,缺了他,活没人干也是事实。
“那万一你妈找到学校去怎么办?”莫中医又问。
这还真的问到了点子上。
其实他很害怕,没过几天母亲会突然意识到他的价值,跑到学校去闹事。他还有一年才毕业,不管怎么样他都会去上学的,她要找他,最好的办法就是去学校了,那样他的脸就丢大了。谁知道她是不是会拿个什么东西在学校当众打他?到时候,他一时火起也不知道会干出什么来。当众把生病的母亲打翻在地,会不会被开除或留下个什么处分?这会不会被写进档案?这对将来的就业又会不会造成影响?……想到这些,他愁肠百结。
“如果你不回去,下一年的学费怎么办?”莫中医又问。
“我想去打工。但现在我还没去找,这两天比较忙。”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普通的暑期工好像都只招女生。
莫中医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说道:“高竞,我可以帮你。”
高竞抬起了头。你怎么帮我?他很想问。
“我现在给你找份工作,月薪不高,五百元,但必须每天去。工作时间是每天晚上七点到早晨七点,工作性质是在警犬管理处值夜班。”
那不是连晚上的住宿费也省了?怪不得他要问我怕不怕狗呢。
“觉得这工作怎么样?”莫中医问他。
“可以啊!”他心情立刻好了起来。
“爸,那他们警犬管理处原来是谁值班的?”莫兰问道。
“这你就别管了,我会负责让那个职位空出来两个月。”莫中医神情严肃地看着高竞,“我帮你忙,可不是白帮的,到时候,你也要帮我个小忙。”
“什么忙?”不会是偷警犬吧?高竞忐忑不安地想。面前这个人并非等闲之辈,他曾经写过一本叫做《坏人法则》的书。
“这个嘛,到时候再说。”莫中医好像一眼看到了他心里,笑道:“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做违法的事。”
只要不违法就行,高竞赶紧点头。“好的,伯父。没问题。”
“不过你妈是个麻烦,我也不希望她到学校去找你。我劝你找个关系好些的长辈,冒充你学校的老师替你打个电话给她,安抚她一下,就说你现在正执行一项重要任务,可能要到外地去一段时间,叫她不要太担心。我觉得这样也许较好。”
“罗老师,罗老师。”莫兰立刻提醒他。
对,这倒是个好主意,由罗老师出面,母亲由不得不信。
“好,我今天就去跟老师商量。”他释然地说。他相信罗老师应该不会拒绝。罗老师对他家的情况非常了解。
高竞走到雷海晨家门口时,脑海里还不断闪现莫兰提着小包袱欢欢喜喜离开公寓的情景。虽然她在关门之前,也曾回头朝他招手,也曾邀请他去她家做客,但他还是觉得她好像是在跟他诀别。她下一次像这样跟他同处一室,会是什么时候?那应该是多年之后了吧。
到时候,她还会像现在这样,深夜里像小鸟一样依偎在他身边,早晨为他擦去刮胡子留在脸上的白沫,在厨房里为他做紫菜蛋汤,在夜市幽黄的灯光下,跟他手牵手走过一个又一个摊位吗?她还会为他送的一串小珠子欢呼雀跃吗?她还会跟他分吃同一碗凉粉吗?她会吗?她现在才十五岁,等她上了大学,他还有机会跟她如此接近吗?
他无法确定,但他知道这两天的记忆已经深深刻在了他的大脑深处,即使他想忘,也忘不了。因为这是二十年来,他最开心最浪漫,也最值得回忆的一段时光。尤其是昨晚的莫兰,她先是靠在他身上窃窃私语,接着就睡着了。她的呼吸又轻又细,像从小笛子发出的音乐声……
“你找谁?”一个男孩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旖旎联想,这时他才想起,他刚才敲过雷海晨家的门。他定了定神,朝声音的来源望去,那是个十六七岁的瘦弱少年。是雷海晨吗?他努力想透过昏暗的光线把对方看清楚,但少年的脸却隐没在一片树影中。
“你找谁?”少年又问了一遍,很温和的口气。
高竞想试一试。
“请问,你是雷海晨吗?”
少年愣了一下。
“我是。你是哪位?我好像不认识你。”
“三年前我们在火车上见过,当时你跟你姐姐在一起。你姐姐要跟我旁边的男人打牌……记得吗?”高竞知道雷海晨一定记得他姐姐打牌的事,但他不能肯定,对方是否能记得自己。他跟雷海晨在火车上一句话都没说过。
但是,雷海晨站在门口的树影下望了他一会儿,却道:
“你是高竞。”
高竞诧异极了。
“你认识我?”
雷海晨微微一笑,打开了门。
“是牧野告诉我的。”他道。
“牧野?陈牧野?”高竞越发觉得不可思议。他们两个竟然认识,而且听起来,两人似乎还相当熟悉。他们是什么关系?是朋友吗?
他忐忑不安地跟着雷海晨穿过布置简陋的客厅,走进一个狭小拥挤却极为整洁的小屋。房间里除了衣柜、床、书桌外,还有一个大书柜,里面放满了各种书籍,墙上则贴着好几张奖状大小的风景画,高竞猜想那应该是从某本旧杂志里剪下来的。
“那是西藏。”雷海晨在他身后解释道。
“你去过那里?”
“没有。不过我一直想去。”雷海晨给他倒来杯白开水,客气地招呼道:“坐吧,我知道你可能会来找我的。牧野说,你好奇心很重,很想弄明白我姐姐是怎么死的。”雷海晨的口气里既没有悲伤也没有戒备,始终谦谦有礼。
“我一直觉得三年前的事很奇怪。我能不能问一下,你跟陈牧野是什么时候成为朋友的?难道三年前你们就……”高竞想,如果三年前这两个少年就已经是朋友,那么所有的一切都该推翻重来了。
雷海晨看着他。“我跟牧野是三年前成为朋友的,但是,我们在火车上时,还不认识。”他平静地解释道。
听起来好像很真诚,但因为事情来得太突然,高竞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相信。他决定先问他这三年来最关心的问题。
“你跟你姐姐那时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和陈牧野后来到处找你们。”
提起姐姐,雷海晨沉默了下来。
“其实,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不太清楚。当时我姐姐跟那个男人,也就是牧野的父亲一起到了另一节车厢,他们想找个空座,打算在那里重新开局。牧野的父亲很想甩开牧野,跟我姐姐好好赌一把。我当时头很昏,呼吸也有点困难,只想好好睡一会儿,我姐姐就给我吃了片安眠药。等我醒来时,我已经在某个火车站点的警卫室了。他们说,我的头撞在了铁轨上。我当时有点糊涂,怎么都想不起家里的电话……”雷海晨突然住口,停了一会儿,才道,“对不起,我有点不舒服,最近身体一直不好。”
高竞观察着他的脸色。跟三年前相比,现在的雷海晨更显憔悴。他脸色发灰,嘴唇发紫,像是得了什么重病。
“雷海晨,你是不是有什么病?”高竞知道这么问有点唐突,但还是很想知道。
雷海晨又笑笑。
“先天性心脏病。没什么大不了,很多人都有这病。”雷海晨说得很轻松,高竞却听得心里很沉重。因为他有个邻居就得了先天性心脏病,没到十六岁就死了。他死的那天就像平时一样去上学,坐在公共汽车的最后一排,结果,他再也没能下车。
“我听说治这病得做手术,手术费还不便宜。”这是高竞从那个邻居的母亲那里听来的。在她的一片呜咽中,他断断续续地捕捉到了这些信息。
“嗯,是得做手术,但做了手术也未必能好,只是增加了一点点希望。”雷海晨轻轻叹了口气,然后抬起眼睛望着高竞问道,“你发过烧吗?”
“我想谁都发过烧。”
“我没有。”
高竞注视着雷海晨,不知道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一个人怎么可能从来没发过烧?
“你是不是想说,你从没发过高烧?”
“我的体温一直很低。从我出生以来,我就没有发过烧。没人知道是什么原因。医生从不解释,我父母弄不清楚,我查过书,也没查到。”雷海晨往后靠在椅背上,笑着说:“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很不一样。我到死,只得一种病。”
“那……你现在的情况怎么样?”高竞谨慎地问。他知道心脏病人是不能受刺激的,他告诫自己要尽量少问尖锐的问题,避免让对方太激动。
“还不错。”雷海晨眼神灰暗地望着前方,过了会儿,又回过头来看着高竞,“对不起,你刚刚问的事,我忘了说下去了,你还想听吗?”
“当然想听。请说,请说。”高竞连忙道。
“小站的警察说他们是在铁轨上发现我的。他们问我的姓名,问我住在哪里,我都说不清。他们在我口袋里找到一个电话号码,就打了过去,是牧野接的。后来他就来把我接回了家。事情就是这样。”
“你们就是从那时候起成为朋友的?”
“是的。”
“我能不能提个问题?”高竞道。
雷海晨笑着说:“不用那么客气。你不就是来提问题的吗?”他从旁边的小罐子里掏了颗水果糖放在嘴里,有滋有味地嚼起来。
“你们之前不认识,你又说你掉在铁轨上后不记得自己家在哪里了。那么,他最后是怎么送你回的家?”高竞觉得这是个很大的疑问。
那颗糖在雷海晨的嘴里左右移动。
屋子里安静了十秒钟,他才开口。
“其实……我记得家里的地址。”他把糖块啜得啧啧响,口气又轻松起来,“牧野说得对,你很敏锐啊。呵呵,我撒谎了。其实不是我姐姐给我喝了什么东西,而是我自己跳的车。因为那时候我不想回家了。我想出走。”
短短两分钟不到,雷海晨就给出两个截然不同的答案。到底该信哪个?
“好像有人看见你姐姐问你,要不要喝水。”他从记忆深处挖出一个细节来。
“嗯。我就是趁她给我倒水的时候跳了车。其实跳车这件事我早就想过了,在上车之前我在家练习过……”雷海晨躺到床上,靠在两个罩着草席的大枕头上,眼睛望着天花板,一边做着手势,“就是从很高的地方跳下来。一开始,只是从两格台阶上往下跳,后来不断加高,最后我可以从半堵墙上跳下来,毫发无伤。为这我练了三个月。但我知道在一个移动的东西上往下跳,跟从一堵墙上跳下来不同,我预计不管怎么样都可能会受伤,所以事先在膝盖上绑了护膝,在衬衫里还加了一件用海绵做的防护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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