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笼罩下来时，鱼初月眼最后残留的影像是两朵泛着莹莹白光的玉兰花。

晶莹剔透的水珠在花瓣上滚动，“叮——”落入最深的沉眠之。

死亡的感觉，和上次有些不同。

她没有轻飘飘地浮起来，眼前也没有白光，就像是睡过去了样，朦胧，却能隐约知道自己在黑暗里待了很久。

终于，她感觉到有点冷。

然后越来越冷。

眼前渐渐泛起了清光，冰冷的空气随着呼吸灌进胸腔，激得她打了个寒颤。

“唔……”

鱼初月吃力地张开了眼睛。

好阵眩晕。

口弥漫着极苦的味道，还带着点淡淡的玉兰花香。

个白衣人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

然后她便看见了自己身处的环境——冰霜筑成的寝殿，华丽炫美和简朴大气两种迥异的画风融合在起。

是崔败的洞府。

鱼初月轻轻吸了口气，吃力地张了张口：“大……”

崔败道：“闭嘴。歇息。”

端木玉恢复妖身之后，立刻自剜心头血救回了鱼初月，然后跟着修无极道救治千方古镇的镇民去了。见局势已平定，崔败便带着昏迷的鱼初月返回了天极宗。

她体内邪祟已经爆发，虽然及时救了回来，却也是受了不小的暗伤。

此刻，见鱼初月挣扎着还想说话，崔败果断制止了她，补充道：“千方古镇之危已经解除，无需替旁人担忧。”

“不……”鱼初月叹息声，发现自己实在没力气说话，只能恹恹地闭上了嘴。

她惦记的是那枚玉叶子。

担忧的是她住在他洞府的话，叛圣对付他的时候，岂不是要殃及池鱼？

这么条半死不活的鱼，连蹦跶的余地都没有。

怎个惨字了得。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崔败捻起枚圆滚滚的丹药，不问她意见就塞进她的口，灵气迫，骨碌下了肚。

鱼初月：“……”

随便了随便了，砧板上的鱼，随便剁。

丹药进入腹，很快就化成了股温热醇厚的气息，渗进五脏六腑，然后蔓延至指尖。

半个时辰之后，鱼初月精神了许多，有力气说话了。

“大师兄，”她随口问道，“我晕了多久？”

“四日。”

“哦。”她懒洋洋地说道，“那算起来，我进入宗门，已有近七日了。这几日，宗里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

“嗯？”崔败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鱼初月嘿嘿笑：“大师兄，我们凡人呢，就很相信凡事都有个兆头。我进宗来，宗里若是发生了什么好事，那便是我与宗门字相合，日后定会顺顺遂遂。若是发生了不怎么好的事，那我日后就得夹着尾巴做人，万事小心谨慎。”

天马行空就是通瞎扯。

崔败思忖片刻，道：“倒是听闻弟子庄翼捡到了长生子遗失多年的件灵器，已交还了长生子，你觉得可算好事？”

“……”鱼初月努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没那么假，虚伪地点着头，“好，好！这，当然是好事！”

心已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长生子！

“大师兄，”她果断说道，“我在你这里养伤，实在不妥，有损大师兄名声，不如现在就送我回洞府吧！”

闻言，崔败用十分诡异的眼神盯了她下。

盯得鱼初月浑身发毛，以为他是不是看穿了什么。

便听得崔败幽幽叹，道：“小师妹，不是我想留你，而是我不得不留你。”

鱼初月吃惊地望着他，正待细问，忽然听得外头传来了很热闹的声音。

吵吵嚷嚷，嗡嗡嗡地越来越近。

崔败极难得地皱起了眉头，神色有些无奈，有些困扰。

他犹豫了片刻，居然剑指并，御剑掠出了后窗。

鱼初月：“？？？”

鱼初月：“！！！”

不是，外面好像有千军万马正在杀过来啊，他就这么扔下她这条半死不活的鱼，跑了？！

这也恁不厚道了吧！

万人敬仰的大师兄崔败啊，他居然扔下她这条小鱼跳窗逃跑？还特么御剑！

这是什么神奇的操作……

鱼初月弱小可怜又无助，尽力把自己的身体往冰玉床里侧缩了下，拉起那凉凉的云雾被子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双紧张的眼睛。

大群白袍飘了进来。

就像在菜市场那样，人头攒动，争先恐后。

“小师妹醒了！师兄师姐们来看你啦！”

鱼初月警惕地看着这群人。

只见他们迅速围到了她的床边，个个从芥子戒摸出大瓶小瓶的丹药，堆在她的身边。

她立刻就沦陷在药山里面。

“别瞎堆了，放不下。小师妹还没芥子戒呢。”人群传出个大气镇定的女声。

朱颜。

见到这个熟面孔，鱼初月悬着的心不禁放下了大半。

又个略有些面熟的人挤了出来，呲牙笑着，摸出了枚紫色的玉状小指环。

“上回在金霞坑捡的，上品芥子戒，直没用上，正好送给小师妹了！我替小师妹把这些丹药都装了，顺便再把小师妹洞府里面堆积的那些见面礼都收拾起来。”

鱼初月想起来这人是谁了，就是领着十来个人组剑阵围殴崔败，打不过就强行‘平局’耍赖的那两位化神师兄之。

“谢谢秦输师兄。谢谢各位师兄师姐。”鱼初月正色道谢。

心仍是有些疑虑——不就是各峰的师兄弟师姐妹们来探望她吗？崔败他跑什么？

“嗐！小师妹客气啥呀！都是自己人！”众人嬉皮笑脸。

“小师妹回头记得多给大师兄吹吹耳旁风，让他别逮着我们就往死里训。”个圆头圆脸的弟子挠着头笑道。

“是哇，多劝劝大师兄，不要老是寅时就出去练剑嘛，师父非逼我们师兄弟也跟着那么早起，大冬天怪冷的。”另个憨厚朴实的弟子嘿嘿笑道。

林怜怜别别扭扭挤了出来：“喏，小师妹，这回春丹我可是留了好几年没舍得用，送你了。你可真厉害，连大师兄都拿得下，果然，这世界就是纯看脸，长得没人家好看呀，再努力再善良都没什么屁用。”

颇有些自哀自怜的味道。

鱼初月：“？？？”

怎么越听越不对劲了。

这些人是不是误会她和崔败有什么不正当男女关系？

“大家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与大师兄，只是起去了趟千方古镇而已。”鱼初月本正经地解释。

众人脸上露出心领神会的笑容。

朱颜坐到冰玉床上，拍了拍她的手：“安心安心，大家明白的，还没结道侣呢，当然是清清白白的，谁也不会乱说话！”

冷艳眉眼扫过圈：“有没有谁在背后乱嚼舌？”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众人齐齐摆手。

鱼初月：“……”更不对劲了是怎么回事。

“都别耽误小师妹休息了，往后日子还长，各自回去吧。”朱颜颇有大姐风范。

她发话，众人便热热闹闹地散去了。

鱼初月攥住了朱颜不让她走。

这满肚皮疑问要是得不到解答，她可别想再安心睡觉了。

“朱师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跟我还装呢。”朱颜会心笑，用过来人的语气说道，“你说，临行前那夜，你与大师兄都做了什么？”

“啊？”鱼初月愣愣地张开了嘴巴，“去了趟守护者之域，然后我送大师兄回来，之后我便回洞府开始修炼，整夜都在打坐啊。”

“你说是就是吧！”朱颜宽容地笑着，又拍了拍她的手，“放心，大师兄为人正直，这么多年了，身边也就你个，必定会负责到底的。待你结丹，就可正式结为道侣。”

鱼初月：“……”

怎么回事！就起出门做个任务而已，天极宗门风这么保守的吗？男女同行就要负责？这未免也太扯了吧！

“放心！”朱颜道，“东西我已交还大师兄了。大师兄发过话，没人敢在背后嚼舌根的，放心，日后绝不会有任何流言蜚语。”

鱼初月：“东西，什么东西？”

朱颜掩唇笑，拍拍她，起身便走了。那双大眼睛里清清楚楚地写着——小样，搁这装呢，谁不懂谁啊。

鱼初月的头发都快要被满头雾水打湿了。

这群人，轰轰烈烈杀上门来，就为了扔她脑子疑问是吧？

等等，东西还给大师兄了？

鱼初月偏过头，看了看崔败逃跑的那扇窗。

什么东西杀伤力那么大？

鱼初月皱起了眉头。

苦思冥想。

方才他们说见面礼。

天极宗有个传统，在新弟子入门第二日，师兄师姐们会准备好见面礼送到他/她的洞府，以贺入宗之喜。

鱼初月刚入门就被长生子派去出公差，走前她特意没关闭洞府，省得叫别人多跑趟。

所以师兄师姐们往她洞府里面堆见面礼的时候，发现了什么能引起误会的东西。

那天她打坐整夜，肯定不会弄出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所以是崔败。

早上她是被咬醒的。

崔败在她入定的时候擅自拿起她的手腕用了早膳。

再然后，他记得擦嘴了，用的是块雪白的绢布。擦过嘴之后，那块绢布……被他随手扔……好像是落在了她的那张寒玉床上……

“嘶！”鱼初月倒吸了口凉气。

所以他把块带着血迹的雪白绢布扔在她的床上，然后被满宗师姐师兄给围观了？！

得，她这下明白了。

没法解释，越描越黑。

她仿佛看到了崔败百口莫辩也不屑去辩解的样子。

这回，她和崔败彻底说不上是谁坑谁了。

有这层关系在，叛圣必须把她和崔败锅给烩了。

“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哪！”鱼初月哀嚎声，捂住了脑门。

崔败回来了。

他把枚透明的紫玉小指环递给了鱼初月。

“秦岱赠你的。”他道，“改名秦输只是玩笑话，休要当真。”

“多谢。”鱼初月接过指环，戴在小指上。

芥子戒，她很熟悉。

穿越女从男人们手讨来的东西，便是堆在芥子戒里面。

“大师兄，你有没解释啊？我们两个那么清白，不能白白污了大师兄名声哪！”鱼初月很有求生欲地说道。

“我再解释。”崔败面无表情地说。

眉眼之间颇有些怨念的样子。

鱼初月：“……”她懂，她完全懂。

无论他说什么，别人肯定是副‘大师兄我们都懂的，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的表情。

他扯了下唇，坐到寒玉床边，取出件东西交给她。

“端木玉赠你的。说感谢你再造之恩。”

鱼初月下意识便接到了手。

寸把长的大红花朵，合着花苞，极其妖娆。花瓣底下垂着枚晶莹通透的火红珠子，里面有淡淡的火焰状光华流转。

她凑近嗅了下，幽幽的甜香。

“梵罗珠的本命花元。”崔败道，“随端木玉起转生的那朵。”

鱼初月正捧着那朵娇艳无比的大红花翻来覆去地看，听这话，差点没把手的花给扔了出去。

她回忆起了端木玉扭扭捏捏的声音——

‘我身体……有地方，和别人不样，是朵花。’

‘只有与梵罗珠交、合，才会恢复正常……’

鱼初月抬起张面无表情的脸，望向崔败：“大师兄，你可看到端木玉是从何处取下这朵花的？”

崔败比她更加面无表情：“我看他作甚。”

鱼初月把梵罗珠收入芥子戒，让它离那堆见面礼和丹药远远的，飘在旁独自美丽。

“梵罗珠乃剧毒之花。”崔败道，“催动花珠，便有毒素自花口溅出，化神之下，沾上即死。”

“哦？”鱼初月惊喜地挑起了唇角，再不嫌弃那朵梵罗珠了。

没有关系，就连鸡蛋，也是鸡下出来的嘛，回头洗洗就成。

崔败冷眼看着她那点掩不住的小心思，唇角不禁微微勾，道：“若我没猜错，当是肚脐。”

“啊……”鱼初月这下更是心无芥蒂，又把那梵罗珠从芥子戒掏了出来，“这可是大杀器呢。”

她对端木玉也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其实这份礼重了些。”她道，“化神之下沾上即死，厉害了。”

“还好。”崔败似笑非笑，“凭你的实力，也近不了元婴的身。”

鱼初月：“……”

她爬起来，有气无力地说道：“我要修炼了大师兄。”

崔败见她躬腰坐着，像只没精打采的虾米，不由有些好笑。

“也不必急于这日。”

鱼初月摆了摆手：“我骂端木玉那些话，可都被大师兄你听去了，我若不勤勉些，那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别劝我，劝我也没用。”

养伤、修行，两不耽误。

崔败：“你误会了，我只是想说，你眼下的身体未必能经得住我的训练强度。”

鱼初月面露惊恐：“……不是吧，我带病坚持修行，你还要整饬我不成？”

她总算体会到师兄师姐们被崔败支配的恐惧了。

崔败眯眼笑了笑：“小师妹，你大师兄这里，从不打折。”

鱼初月没说话并掏出了梵罗珠。

崔败伸出手，轻轻推了下她的脑袋，然后掠出窗外，在树晶莹琼花下练起了剑。

剑风比平日温和了少许。

他心有丝淡淡的后悔和不解。方才她的模样，实在是像尾游到面前凶狠地吐泡泡的鱼，他下意识便推了下她的脑袋，就像是伸出手指摁了摁游到池边的鱼脑壳样。

做完才发现自己的动作有点奇怪。

算了。不就是个憨鱼。他这般想着。

鱼初月呆了会儿，后知后觉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怎么回事，他这是把她当狗摸呢？

她摇摇头，服下师兄师姐们送的增益丹药，顷刻进入定。

芥子戒天然级别很高，每枚都是灵器，秦输哦不，秦岱师兄赠她的这枚，品质又比寻常芥子戒更高些，是上品灵器。

毒物放进去便会被这灵器感知到。

譬如那朵梵罗珠，就被远远地隔离在边。

所以她倒无需担心哪瓶丹药有问题，大可以放放心心地用。

有丹药加持，入定效果更加喜人。

鱼初月感觉自己好似虚浮在风暴的心，周遭浓郁精纯的灵气组成了漩涡，争先恐后地涌向她，令她有些受宠若惊。

常人只能感应和摄取与自己灵根相符的灵气，若是灵根驳杂，那么吸纳灵气的困难程度会成倍翻番，但先天道体却没有这样的烦恼，只要能够静心入定，便可海纳百川，吸收任何种灵气。

端木玉修行毫无进益，是因为他心思浮动得厉害，无法入静。

鱼初月正好相反。

和常人相比，她的修真之路实在是太顺了。

三百年黑暗牢狱，让她轻而易举地迈过了修行路上最大的个坎——静心，长长久久地静心。

吸纳灵气并不是个很平稳的过程，在入定状态保持得越久，和天地灵气的感应便会愈发加深，简单来说，若是‘静’的状态没有被打破的话，时间越长，每刻吸纳的灵气将会成倍成倍地增加。

说起来很容易，但实际做下来却是难如登天。寻常人即便在专心做事时，也很容易被外物或是心浮起的念头打断了专注的状态，更何况入定时心神需要保持片空白寂静，杂念自然是纷至沓来。

像鱼初月这样直维持在入定状态，三五个时辰之后，单论吸纳灵气的速度，已完全不会输给寻常的金丹期修士！

修为自然是突飞猛进。

可是。

若是能选择，鱼初月甘愿不要这逆天的资质，不要这份用无尽苦痛换来的际遇。

她甘愿觉醒来，发现自己仍睡在小山庄的简陋床榻上，爹爹满载而归，娘亲已做好了家常小菜，埋怨她又睡懒觉，饭点都不起。

哦对，还有大黄。

它时常立起身子，把两条前腿搭上她的床铺，探着爪子，直扒拉她。

扒拉不醒，它就试探性地对着她‘欧欧’叫唤。

谁说仙人就定比凡人更快乐呢？

……

不知过去多久，鱼初月感觉到有人来到身边，用样凉凉的东西轻轻拍了下她的肩膀。

她脱离了入定状态，恍惚回神，压下心底浮起的种种思绪，定睛望去。

眼便看见了白发长生子。

鱼初月让自己僵滞片刻，这才愣愣开口道：“……圣人？”

低头看，拍醒她的，是崔败的剑鞘。

看见他在身边，鱼初月松了口气。

再抬头，发现长生子发间那串碧玉珠链底下，端端正正地坠着枚莹白通透的玉叶子。

正是她从守护者之域外面刨出来的那枚。

这算什么，疑凶带着物证来到人证面前？是要杀人灭口吧？！

冷静，镇定。

鱼初月笑吟吟地望向长生子。

私底下的长生子并没有什么架子，他老实不客气地坐到寒玉床上，很随意地说道：“千方古镇的事做得不错，原本就想让你跟崔败出去走个过场，受个惊吓什么的，没想到居然立了功。等到白雾非回来，我让他好好给你准备份奖赏。”

鱼初月微笑：“多谢圣人。”

“还有崔败啊，”长生子虚虚点了点，“没看好小师妹，该罚。”

崔败垂着眸，抱着剑，整个人就像座不会吭声的冰雕。

长生子挑了下眉：“不过算了，反正左右是你自己的事情。玉华子喊你过去，你走趟玉华峰吧。”

这般说着，白发青年狡黠地眨了眨右眼。

“嗯。”崔败抬脚便向外走。

“哎……”鱼初月急了。

不是吧！搞什么！丢她和长生子单独在这里？她这条小鱼命怕是要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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