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畔,白门阁,杳渺的丝竹之音,从二楼传出。经历了白天的喧嚣之后,夜幕降临,秦淮河变得格外宁静。暮秋晚风徐徐,让人格外舒畅。
化名朱耀飞的朱慈烺非常自然的坐在寇白门身边,喝着美酒、吃着寇白门亲自下厨做出来的小菜、时不时还说笑几句,却没有一点被这个秦淮尤物迷住的迹象——这种程度的逢场作戏才到哪儿呢?朱慈烺的前世又不是没见识过。
而他这么一个嘴上没毛的少年,居然禁得住寇白门的撩拨,真是大大出乎几个东南才子的预料了。
他们当中只有罗大公知道“朱耀飞”的真实身份,而侯方域、黄宗羲、冒襄、张煌言他们虽然也知道“朱耀飞”的身份不一般了——看看郑森讨好的态度就知道了。郑森什么人啊?大明首富的儿子!而且人家的首富爹还不是当官的能随便宰了吃肉的肥猪,哪怕是大明抚军太子对郑家也只能拉拢,不敢打压欺凌。
不过他们几个并不知道他这样一个少年,就是如今大明半壁江山真正的主人!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靡靡之音也听得差不多了,会聚于此的几人,就开始高谈阔论了——这就是东林、复社这些东南清流进行政治生活的方式。
挑起话题的还是罗大公,话题当然还是和北京人民最近遭遇的苦难有关。
而接着他挑起的话头发表高论的,则是黄宗羲。在几位才子当中,最有想法的大概就是这位写出了《明夷待访录》的黄宗羲了。而在后世名声最臭的,居然也是这位黄宗羲!因为他被扣上了明末公知的帽子,已经臭不可闻了。
“燕京之失,乃是天子守国门之误和削藩废封建之罪也!所谓天子守国门,其实是国门守天子,设九边重镇,靡费数百万,环卫天子四周,一旦燕京有急,九边兵马就会为之调动,疲于奔命。而天子之都,又有数十万乃至百万生民,日费米面无数,靠北直隶贫瘠之地难以供应,只能以12万运粮军万里调运,实在是疲敝天下之政!若论其守边之功过,实在不如昔日太祖高皇帝所设之九塞藩王。若九塞尚在,建虏之祸由辽、宁二藩就足可弥平,何来今日之巨祸?”
“好好好!说得好!天子守国门的效用,的确不如九塞藩王!”朱慈烺拍了拍巴掌,笑着道,“只是成祖文皇帝以藩夺国,自开恶例,担心子孙之中有人效法,才不得已迁都北京。此事归根结底,还是建文削藩之过!建文重儒臣而轻藩王,想要效法赵宋之政,却又没有赵匡胤的手腕。结果坏了太祖高皇帝所布之局,也为国家埋下了隐患。不过即便建文能以杯酒释了藩王之权,然后行以文御武之法,也就是一个孱弱之宋。”
听了朱慈烺的话,在场的侯方域、黄宗羲、冒襄、张煌言等人都是一惊。
这少年还真敢说啊!他是......难道他就是太子殿下!?
朱慈烺目光在室内一扫,然后又笑着道:“在我看来,国门守天子只是迁都北京的两大弊政之一。还有一大弊端,则是都城远离了东南富庶之地,使得东南之富处在了朝廷的长鞭之外!
在明君忠臣之朝还可以努力为之,使国用不至于匮乏。若是遇上孱弱之主,奸佞之臣,则东南之肥水就要流入他人之田地了。久而久之,国家也就日益贫弱,而九边将士自然会限于贫困,无力承担兵役。胡虏之猖獗,也就成为必然了!”
他说到这儿,目光已经聚集到了黄宗羲那张颧骨突出的面颊之上,微笑着道:“太冲兄对抚军太子之所为,如何看待?”
黄宗羲拈着胡须,注视着朱慈烺,沉默半晌,才道:“抚军太子有雄才少无仁德,乱世之雄主,治世之暴君!”
“黄太冲!”罗大公低吼了一声,“请慎言!”
黄宗羲笑道:“此乃直言!如今天下,乱世也!得雄主当国,乃大明之幸,士林之幸也!如果换成一个空有仁德而无雄才之君,天下就要有倾覆之祸了!”
这话说的......应该是知道本太子的身份了!朱慈烺微微笑着,心说:你这个黄太冲不是应该冲出来当出头鸟的吗?你不是明末三大公知吗?怎么也拍本太子的马屁?难道也想要投靠做官?
黄宗羲看着朱慈烺的笑脸,心里那个得意啊!看来这次恩科可以高中了——公知什么的,黄宗羲是不知道的,他只知道要眼前这位少年可以给他官做,是他的君父......就是他亲爱的朱爸爸!而且这个朱爸爸那么凶,手握十万大军,东南士大夫根本斗不过他的。这就是英明神武的朱爸爸啊!黄宗羲是公知,又不是脑残,怎么会跳出来送死?
朱慈烺又问:“依先生看,东南之事,何以为先?”
“东南之事,当然是理财为先了!”黄宗羲笑道,“东南本就是财富汇集之地。居于东南的朝廷如果连财都理不好,还有什么事情能做好?”
“理财,何以为先?”
黄宗羲道:“理财当以废金银为先!”
朱慈烺笑道:“变通货之法,必须慎重行事。太冲兄还是说说其他的办法吧。”
朱慈烺知道黄宗羲说的是《明夷待访录》中财计篇的观点:废金银,铸铜钱,而且还有行铜禁,铸良币——看着很好,但是却没有可行性。
因为劣币驱逐良币那是经济现象,而行铜禁必然会造成铜价高昂,铸良币又会让铜和钱的价值倒挂,到时候毁良币取铜和私铸劣币的现象就会泛滥。当然了,这些问题在18世纪中叶以后都会得到解决。因为在那以后,欧洲人运用了更高效率的炼铜技术,同时在美洲发现了巨大的铜矿。如果在那之后,大明继续以铜钱为主要流通货币,又不能锁国闭关,那么铜钱一定会大幅度贬值!
黄宗羲想了想,又道:“若金银不能骤废,那也应该更易征税之法。古之征贵征贱,以粟帛为俯仰。故公上赋税,有粟米之征、布缕之征是也。”
朱慈烺道:“朝廷征银于田,的确使民劳苦,一定要改。”
其实征银于田对商品经济发达的东南而言没有什么问题,问题是西北中原的银子太少,征银于田对农民就是负担了。明末起义由西北而起,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征银于田。
黄宗羲又言道:“理财之次,当属清田授田!“
居然上干货了!朱慈烺一愣,笑道:“愿闻其详。”
黄宗羲道:“先说清田。天下田土共有四类,一曰屯田,二曰官田,三曰民田,四曰隐田。
就以万历新政清田之后所造账册为例,天下实在田土七百余万顷,其中屯田不到一成,约六十四万余顷,官田居十分之三,曰二百余万顷。官田加屯田,总共占了天下实在田土的十分之四也!如果再算上隐田未查明着,天下过半之田土并非民有,都是可授之官田。
民田为富户士绅所有,朝廷为笼络士林计,可以不问。而官田为朝廷所有之产,所征收的不是税,而是租!富户士绅都赞成免税,但绝不会赞成免租吧?
如果朝廷可以清查东南之官田,而后授之于民,一户授50亩,田租以什一为则。只收田租,不收丁税及其他。而且只收米面,不收银钱。
以南直隶、江西、浙江、福建、广东总计不下万万亩的官田,什一之租,每亩便是两三斗米面,年入下下2500万石。而生民、士绅、富户,都不会感到困难。如果再算上盐税1000万两白银,关税一百余万,朝廷年入米面2500万石,白银有1100万两,国用还会不足吗?
而且50亩授一户计,万万亩官田当授200万户生民......200万户民,一万万亩田,就皆在雄主掌握之中了!
这还仅仅是掌握了东南的田土,如果算上湖广的两亿多亩,北伐中原之用也足够了!”
这话一说完,不仅侯方域、冒襄、张煌言这仨正直君子傻眼了,连一心想要当官的罗大公都被惊呆了。
这个黄宗羲一天到晚怼天怼地的好像不畏威权,今天见了抚军太子本人怎么不怼了,不仅不怼,而且还一个马屁接着一个马屁的拍,还献了清田授田之策......你这是要出卖东南士林啊!你这是叛变!你是叛徒啊!
“哈哈哈!”朱慈烺大笑起来,“好一个黄太冲!你是状元之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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