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行德在会讲中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民为本,利权治权之分,关东士人,无论水师军官还是离州流官,无不心神震动,甚至如许孝蕴一样,直接将此当做中兴的希望所在。相比之下,关西军官的反应则平淡得多,五府治国的体制巩固无比,身为军士,只希望国泰民安。对民为本之道,即便如高肃、刘志坚这等文武兼备之人,也只是觉得新奇而已。
赵行德的部下中也有一些水师老军官,几乎不关心这等道义之论,对他们而言,“书本上的东西”,太多虚无缥缈,远不如军规实在,他们只关心具体的事情。这些老军官,反而是锦檐府最放心的人,在周和眼里,这些老军官,只要粮饷给够,就绝不会惹出大事。对许孝蕴、马援、冯糜等人,周和反而没这么放心,一把刀如果有思想,主人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心的。不过,南海水师的主帅是赵行德,赵行德虽然很少参与会讲,却是这些清流军官最大的靠山。周和一则敬重他的为人,二则出于吴国长公主的关系,也就在密报中尽量为他遮掩。比如赵行德今日发这一番宏论,周和也把它描述为一种书生议论,尽量刻意地淡化它的影响。
“夫妇人伦乃是天理,啧啧,赵大人三妻四妾,这是人欲啊。”
做完当天的航行记录,周和从船舱中出来,见赵行德独自在后甲板眺望岸上,便走过去,对他开玩笑道。这样的打趣,也只有周和等少数几名将领才有敢做。赵行德正满腹心思沉在宋辽夏将来局势的演变中,被周和打断了思绪。周和这个密探的身份,与吴国长公主的渊源,赵行德早已知之。他素来心头有亏,一时来不及细想,尴尬辩解道:“周将军言重了,赵某三妻是有,何来四妾?”话一出口,自己就后悔了。周和是何等样人,立刻凑上去,笑道:“周某代劳禀报吴国殿下,见赵大人深宵独立甲板,长叹何来四妾?大人觉得怎么样?”
“万万不可。”赵行德知道他开玩笑,佯作勃然怒道,“周大人岂能构陷赵某。”
“赵大人的面子,说不报那就不报也罢。”周和哈哈一笑,站在赵行德身旁,好奇道,“将军一直站在甲板上,在眺望些什么?”锦檐府分管一方的密探首领,与统军大将的关系如此融洽,是极其难得的,除了吴国长公主的渊源之外,周和的八面玲珑也是很重要的原因。赵行德为了取信于朝廷,在组建水师之时,就放手让周和招募军官,周和只是安插了有限的暗桩,南海水师的军官大多数都是难得的人才,赵行德本人亲自招募军官,也只能做到这样。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赵行德看着天上悬着的一轮圆月,不知何故,这晚上的月亮显得非常之大,犹如一个大银盘挂在海面上空,月影朦朦胧胧,仿佛有桂枝摇曳摆动。“这一仗打完,天下太平无事的话,我便解甲归田,处理一下家事,静心著书立说。周大人你看如何?”赵行德若随意道,周和瞪大了眼睛,失声道:“大人正值壮年,怎能急流勇退。”
不知不觉,周和心下却是微微一松,赵行德有功成身退态度,他也就不那么为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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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伐之后,岳曹刘韩这几个人的兵权,且得徐徐削去……”
邓素放下朱笔,轻呼了一口气,有些疲乏地揉了揉太阳穴。
他是个善谋多虑之人,满心满腹都是各种各样的计算,哪怕看上去人在休息,其实脑子还是转个不停,就是想休息,都停不下来。因此,暂且放下眼前的大事,思索一下遥远的将来谋划,成了他的一种特殊的放松手段。不过,哪怕心里面打定了要削藩的主意,此次北伐,他仍秉着“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态度,几乎全权放手曹良史和岳飞二人,丞相府只管尽力筹措自重粮草送到军前。北伐进军十分顺利,邓素的这种态度,起到十分重要的作用。在朝中,邓素的威望也与日俱增。
在邓素面前几案上,摆着礼部重新甄别考核廪生的奏折,圈圈点点,朱批十分详细,他几乎从头到尾地修改了一遍。和北伐相比,邓素更在意的是控制各地的州学。在礼部尚书任上,他将州学摸了个透,理社的势力表面煊赫一时,实际上,州县学中大部分还是中间派,只不过原先汴梁重臣被辽军一网打尽,学校推举有对这些人有百利而无一害,所以理社稍加鼓动,他们立刻就借此把持了各地的大权。这些士绅最好拉拢,然而,也最容易背叛,邓素自己就深有体会,因此,一登上相位,他就不遗余力,软硬兼施地要控制各地州县学。
礼部推动考核甄别廪生,便是相府控制州县学的突破一环。
黄舟山倡议由州县学推举之制,只说地方牧守既然由廪生推举,学正等地方官就不应该干涉廪生的考核,甚至学校的教授也只有教授之责,然而,黄舟山自己也未料到他所倡导的学校推举之制实现的竟会这么快,他起初并未特别解说如何廪生考核之事,到了后来,因兹事体大,黄舟山轻易不再出言干政,更何况,他声望再高,也只是一介文人,说话也未必管用了。因此,争权夺利之下,各州县的考核标准不一,廪生更良莠不齐,特别是为了筹措钱粮,广开捐生之路,更使斯文扫地。这样一来,不但民间的非议颇多,士绅当中的声浪也越来越大,希望州县学廪生亟待甄别良莠,革退滥竽充数之人。邓素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授意礼部率先提出天下一格,由朝廷统一制定一个廪生考核的标准,趁着北伐和天下物议汹汹的大势,压服各州县遵照执行,以达到间接影响各州县学的目的。
正沉吟间,门外突然出来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和和大声呼喝。
“邓相公在不在?赶快让路,我有急事求见邓相公!”
邓素听出了这是兵部职方司郎中蓝绍忠的声音,眉头微皱,沉声道:“何事喧哗?”
“卑职蓝绍忠有要事禀报!”蓝绍忠瞪了阻拦他的相府卫士一眼,尽管邓素对他信任有加,禁军相府卫队仍是几个兵部职方司不能染指的禁区之一。一见卫士让开一条路,蓝绍忠蹬蹬瞪大步迈进书房,一脸焦急,沉声禀道:“卑职刚刚得到急报,曹固大军已经过了岳州,却未西归襄阳,反而顺江而下,沿途若不阻挡的话,大军明日就兵临城下了。”也怪不得他如此焦急,得到岳州水师的急报之后,蓝绍忠大惊失色,兵部职方司在曹固大军中本有若干密探,竟然一点消息都没传回,曹固的用心可见一斑。如今鄂州城内外虽有三四万人马,但各营互不统属,曹固既然能瞒过兵部职方司过了岳州,焉知他在而鄂州军中没有内应。
“鼠辈敢尔?!”邓素圆睁双目,拍案怒喝道,“林师益呢?难道他也要谋反!”
曹固只是副将,而林师益乃南下援广的主帅,此人一向老成持重,没想到还是出了事。
“林将军怕已被乱军裹挟,”蓝绍忠忧急道,“军中还有些护军使,参谋官,只怕也……”
邓素夺得相位后不久,就让蓝绍忠做了兵部职方司,他以邓相公的心腹自居,效命不遗余力,但是,因为历练太少了些,一遇到这等谋逆大事,便忍不住惊慌失措,急匆匆来见邓素,也是希望他拿一个主意。邓素见他神色,心中暗叹,若论手底下的人才,自己比陈东,甚至比赵行德远逊。不过,他并未怪责蓝绍忠,略作思索,便沉着下来,吩咐道:“不必慌张,派人知会刘知府,请他调集衙役上街宵禁,一应宵小作乱,可当街格杀勿论。当务之急,我这里有一封钧令孝扬,你亲自带领人手,去保护陛下的安危。务必隔绝内外,万万不能让宵小之徒进宫惊扰升圣驾,也不能放一个宫内的细作出来。”说完,他竟然随手从书桌下抽出一张早已用印的丞相钧令,将皇宫的禁卫大权都交给了蓝绍忠,显然是早已准备好的。
蓝绍忠能坐到职方司郎中的位置,自然不是傻子,曹固手中也就是一两万兵马,之所以悍然兵临鄂州,必定是有内应的缘故,打的是一举取而代之的主意。邓素身为丞相,与曹家势不两立,那么曹固唯一占据大义名分的可能,就是宫中陛下。无论陛下有没有卷入其中,都绝不能让他落在曹家同党的手里。
“卑职遵命!”蓝绍忠心绪也安稳了一些,立刻领命出去办事。
“城内,城外……”邓素沉吟了片刻,叫来卫士,吩咐道:“速召王贵王将军前来商议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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