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狭窄的炮眼往外观察,只看到一片涌动的人头,大部人都伸长着脖子朝不远处的南山城望去。暗堡的修筑得很低矮,一是为了保持隐蔽,二是为了不遮挡城头上主炮位的射界。拥挤在壕沟中的奚军,几乎没有注意到布置在壕沟底端的的暗堡,甚至有一座濠桥直接搭在暗堡的顶上。
从南山城头往下看去,有的奚军刚刚爬上壕沟高侧,正舒展着身体,有的回过头去拉正在向上爬的同袍,举着盾牌的步卒似乎无穷无尽。开炮的命令已经通过布置在地道里的话筒传了下去,童云杰捏紧的手心有汗,朝旁边一眼,赵行德的眉头紧紧皱着,仿佛在干一件并不太喜欢,却不得不做的事情。童云杰脑海中忽然跳出刚才那个问题,“用多少时间能杀光两千人?”然后不由自主地估算前面敌军的数目,现在的火力密度,用多少时间能杀光。这是冷冰冰弹药和血肉的交换。
“干你娘的。”童云杰感到自己仿佛不是在打仗,而是在和妖魔做交易,他的眉心也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将这种不愉快的感觉摒除出脑海。
这时,伴随着许多“开炮!”声音,各个炮位上的炮手几乎同时点燃了火绳,在这个距离上,多装填的是霰弹,只有暗堡里顺着壕沟方向的炮位,装填的才是五斤重的实心铁弹。事先协同训练的功夫没有白费,城头主炮和暗堡里的火炮几乎同时吼叫起来。到处都是炮火轰鸣,硝烟升起,整个南山仿佛都颤抖起来。
适才守军非同寻常的安静,郭保义早就觉得不妥。顷刻间,炮声大作,震耳欲聋。他急忙将千里镜举到眼前,大阵前面仍是人山人海一般的奚军。耶律燕山脸色一沉,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底下的将领们支支吾吾,谁也答不上来。“废物!”耶律燕山不禁骂道,“传令萧仲,莫要害怕敌军炮火,快快攻克眼前土城,为大军扫清道路。”
传令兵骑着马冲出去了,耶律燕山又举起千里镜,朝南山城望去,可是,伴随着各处炮位的开火,南山城周围百余步的范围内,很快就浓罩着一层硝烟,很快,传令的骑兵也没入了硝烟之中,千里镜也看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听得炮声轰鸣之中,隐约大呼小叫和惨叫的声音。
前进中的奚军遭到了火炮的突然急袭,萧仲身为奚军都监,还没有通过壕沟,但这里确实城头主炮的射程之内。一枚霰弹子和他擦肩而过,打中了他的护卫,血肉脑浆溅了他一身。“萧大人,我们中了埋伏!”“先后撤吧!”萧仲惊魂未定之下,正欲下令撤军去,却接到耶律燕山的军令,要他继续进攻南山城。中军大阵横列的数十面鼙鼓也急促的敲响起来,萧仲不得不抹了一把满脸血污,抽出弯刀,大声喊道:“不过是火炮而已,继续冲,谁再言退,我一刀斩了他!”说完便带着亲兵,继续朝着山上前进,还没前行几步,便遭遇到大股大股从前面溃退而回的败兵。
就在南山城最外层的宽壕底端,火炮手几乎是用最快的速度装填和发射,壕沟里原本就挤满了奚军,伴随着一次次巨大的轰鸣声,五斤重的实心铁弹仿佛发疯的烈马一样在壕沟中飞过,沿途穿过无数的血肉,直到耗尽最后一丝惯性冲力,或是重重的钻入地下。此时,壕沟里已经到处是残肢断臂,奚军士卒脚底下是流淌的鲜血,一不小心踩着尸体和内脏,他们把这里视作了地狱一般的存在。除了那些趴在地上躲避炮弹,一动不肯动,甚至是吓傻了的士卒,其它奚军都拼命朝着壕沟边沿爬去,企图离开这座恶鬼地狱。
暗堡已经笼罩在重重硝烟之中,突然地开火把奚军已经打懵了,直到现在,伤亡惨重的辽军也没有组织起来,甚至是大部分人都没发现炮弹是从哪里发射出来的。在暗堡内狭窄的空间内,短短一炷香功夫不到,所有的汉军炮手都是汗流浃背,却仿佛抽筋了一样的兴奋,炮长还在不断地催促:“快,快,!”看着将一发发炮弹打了出去,又有人神经质地一般喃喃道:“这下子够本了,够本了!”
虽然建有专门的出风口,暗堡内还是弥漫着一股呛人的味道,所有人几乎都在声嘶力竭的咳嗽,每当咳完之后,又有人在大声地催促:“装药包!”“炮弹!”“炮弹呐?”“快点儿,炮弹!”“开炮啊!”“开炮啊!”......“万胜!”“杀啊!”伴随着炮手们沉重的喘气声,一发又一发的实心炮弹,仿佛发了疯的烈马一般在壕沟里肆意地践踏着,蹂躏着,毫不吝惜地杀戮着......
将军宇文莫口衔着镔铁刀爬上了壕沟内沿,心中暗叫侥幸,忽然心生警兆,动作只缓了一缓,便觉有数道劲风飞过,身旁的奚军惨叫一声倒在地上。是霰弹的炮子,宇文莫暗叫侥幸,就这么匍匐在地上,朝左右望去,汉军的炮位设置得十分刁钻,利用了南山山坡斜向下方的地势,上面火炮发射的霰弹子,几乎是平行于地面横飞而过。不少刚刚千辛万苦从壕沟里边爬出来的族人,就这么被霰弹击中。宇文莫趴在地上观察了少许时候,便发现趁着炮弹发射的间隙,还是冲上去一程,再趴下来,就能躲过大部分炮击。宇文莫看了看左右不断倒下,不断溃逃的奚军,大声喊道:“趴下,快趴下!”但是没人理睬他,宇文莫终于还是动摇了,他朝着前面不甘心地望了一眼,口衔着镔铁刀向后退去。
刚刚跳下壕沟,宇文莫觉得脚下一软,差点滑倒,原来在壕沟里已经积起了一滩滩血浆,连浅层的土也被泡松了,宇文莫心下一寒,当即伏倒在地上,一点点爬到了壕沟的对面,正碰上一名将军正挥舞着弯刀在拦截溃兵,宇文莫稍稍抬起头来,大声叫道:“我是宇文莫,快带我去见萧都监!”
萧仲正在督促部属继续攻打南山,乍见满脸血污的宇文莫,不禁大吃了一惊。宇文莫又是有名的勇将,没想到他也如此狼狈的败退下来。还未问明原委,宇文莫便道:“大人,不能这么死打硬冲了!”他指着壕沟的南北两侧,大声道:“汉军这两座暗堡炮火厉害得紧,若不先攻打下来,派再多的人都是送死!”
宇文氏曾经是奚族的大统领。宇文莫素称文武双全,在年青一代奚人中间颇有名气。所以,尽管此前有不少败退下来的奚族将领都说不打下汉军的暗堡就无法前进,萧仲都认为他们是拖延推搪,但宇文莫如此说,萧仲便点了点头,只命暂且命各部收拾兵马,但不可向后溃逃。
各部奚军先后退了回去,汉军火炮也不再发射,硝烟渐渐消散,战场露出了狰狞的面貌。几乎没有几柱香的时间,南山城外围壕沟附近到处是奚军的尸首,丢弃的兵刃旗帜随处可见,轒辒车,云梯和抛石器也遗弃在地。从上往下看去,壕沟中更是堆满了尸体,战场上到处是呻吟待毙的敌人,而汉军的主要损失,则是因为炮组匆忙中忘记了冷却,导致一门火炮爆炸,几名炮手当场死伤。
赵行德多次解释过各炮位的安排,以及发射火炮的关键,但众将真的亲眼目睹此景时,还是倒吸了一口凉气。敌我伤亡比又太过悬殊,从将军到士卒,许多人都如在梦中,一个个瞠目结舌。胜利来得太容易,反而难以接受了。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童云杰是喃喃道:“他们有那么多人,那么多人,就这么败了,难道这便是天谴么?”在场众人当中,他算是对南山城的工事与火炮的威力最为了解的几人之一,然而,他也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这不是天谴,而是天道,”赵行德缓缓低声道,“道所道,非常道。这就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道,......”
炮台中陷入了一片异样的沉默,忽然,有个人若有所思地问道:“难道天道就不分善恶吗?”
“水往低处流,四时寒暑,可有善恶之分?道,不为尧存,不为桀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大道自然,本来没有善恶之分。”赵行德缓缓道,“善恶,仁德,都在人心。天道无情,人不可以失德,同禽兽所归,......”他微微眯起眼睛,他发现为了尽可能避免来自侧面的炮火的伤害,奚军在远处正对暗堡的方向列成了密集的纵队,准备再次进攻,在上一次进攻中,敌军在壕沟中和炮垒前遗尸无数,若是在多几次这样攻势,恐怕尸体堆积起来,有些低矮炮位的射界都要受遮挡,而且进攻方甚至可以利用袍泽的尸体来作为掩护。
“通知前方各炮台暗堡,火炮换装实心弹,双份药包。”赵行德沉吟着道,“派人喊话,通知辽军的将领。”他顿了一顿,听传令兵高声答应,方才一字一句地念道,“兵者凶器也,两军交战,本不得已而为之,死者何辜,不应再遭暴尸毁伤,半个时辰之内,我方可以容忍他派五百人过来收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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