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时候,汴京御街两旁,可是最热闹的时候。可惜我那相好,不知被哪家的无赖子纠缠着。”提到不久之前的元宵,苏文郁脸上带着一丝憧憬的神色,顿了一顿,又笑道,“福海书坊的‘雪隐仙踪’出到25卷便断更了,出戍的时候还没出更新,不知道有没有命看到,张明修炼到第九重天是何等神通。”他对身旁的好友欧阳善半开玩笑道,“若有万一,要把续书烧给我啊。”
欧阳善回道:“那‘秃笔翁’不会和咱们大帅一样吧。”众弓马子弟一起大笑,这些年轻人受京师的舆论风潮影响甚大,对都部署童贯殊无恭敬之意,又能察言观色,知道王彦不是童贯的心腹,两人反而隐隐有制衡之势,因此开起玩笑来更百无禁忌。笑了一阵之后,有个叫吴坚的道:“城外的契丹狗子这么多天都没什么动静,该不会是劫掠够了便滚蛋回去吧?”
赵行德用手中棍子将炭火拨了拨,那已经有些发暗的石碳又烧得旺起来,映得藏兵洞里的颇为温暖亮堂,炉子周围年轻的面孔都带着些许期冀。亲眼目赌血淋淋的战争之后,没有人不怀念太平岁月的。辽人围而不攻,只顾着在乡间劫掠,让许多人生出侥幸之心,这回辽兵兴许和往年打草谷一样,劫掠一番而已,只不过规模大了许多吧。随着时间的推移,河间城里的军兵百姓,都不似刚刚入城时候那般紧张。
王彦想起锦檐府初次公干,去辽国联络汉儿造反,五个袍泽出塞,只回来自己一人,当时真的生出过辞官不做,到南方去买田打发余生的念头。他喉头一动,没有出言斥责这些年轻人不思杀敌,贪图安逸,只淡淡道:“但有一个辽狗在大宋的地面上,便和我等誓不两立。”
众人沉默下来,这一天是二月初五,一轮月亮高高的挂在天上,照着河北大地,与河北乡间上百万流离失所,朝不保夕,在恐惧中度日的百姓相比,河间城里的二十余万军民,尚存着一点踏实,甚至,一丝丝奢侈的希望。
“等这桩兵灾过去,便回去将我那婆娘找回来。”献县的刘麻子倦缩在城墙的下面一堆礌石旁边,头枕着石头,望着满天星斗喃喃道。“不知道家里的老宅子被该死的契丹人烧掉没有,田契埋在地下,应该还没事儿吧。”保州的朱举人偷偷往自己身上又扒拉了十几根干草,一屋子睡了十几个逃难的乡绅,晚上睡觉,身上只得铺着干草御寒。这辈子他还真没遭过这么大的罪,“听说那王司马身边的赵参军,乃是圣上钦点太学甲等头名,若有机缘,倒要结识一番。今番大难不死,朱家列祖列宗,保佑我高中进士。”朱说带着一丝笑意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同样是为了御寒,佃农王十三全身都埋在干沙子里面打着呼噜,梦里面儿子还在叫爹,王十三的眼泪便下来了。
一抹鱼肚白出现在东方,天色破晓,城头的戍卒孟平搓揉着冻了一夜的手脚,抽空往辽人营地那里望了一眼,忽然,他眼睛瞪得大大的,张口结舌地指着远方,失声叫道:“铁桶炮,好大的铁桶炮!”
“瞎嚷嚷什么!”镇北军的伙长高泽低头从战棚中钻出来,他顺着孟平的目光朝城外望去,顿时说不出话来。
离城墙两里地外,辽军原本构筑的空空荡荡地营垒里,已经安放了一门巨大的铁桶炮。火炮这东西大伙儿都不陌生,高泽所在的战棚里便有一门,只是辽人所安设的那家伙,委实也太大了些,简直和寺庙正殿的立柱一样巨大了。往日散漫的辽国的骑兵,两个万人队早已排列整齐,在炮垒外面监视着河间城内宋军的动向。
更远处,四五门铁桶炮正在运送当中,每一门都有近百头牛马拉动那巨大的炮车,每门巨炮的周围,环绕着上千火器营的汉军忙碌不停,除了控御牛马之外,还要不时的夯土加固道路,填补坑洞,防止炮车的数十个巨大的铸铁车轮陷入泥地。此外还有无数马车搬运着火药,炮子,洗刷工具等物。
辽国人的巨型火炮前进的速度极其缓慢,但无论是为炮垒和跑车中不断忙前忙后的数万火器营汉军,还是在旁边监视护卫的两万列阵精骑,还是缓缓移动的巨炮本身,都带着一种要碾碎一切,不可阻挡的气势,给城头的宋军带来一种难以言明的压迫感。
就连都部署童贯也被惊动,带着他的众多幕僚书吏,登上城楼瞭望敌情,顿时惊呆了。“这......,这辽国人也太野蛮了,蛮干,简直是蛮干,粗鲁,铁桶炮怎能铸得这般庞大,这样的巨·物,若能发弹,岂不是地动山摇?”
“依照常理,只要有够多的铜铁,再大的铁桶炮也能造得出来,只是,运送不便。”掌书记周鼎臣解释道,他望着那上百牛马牵引的辽国炮车,暗道,“本朝即便有这么多马匹,也是组建骑兵更为有利。”
童贯一直在看千里镜,似乎完全没有理会周鼎臣的解释,注视着辽人的巨炮缓缓移向早已筑好的炮垒,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喃喃道:“铁桶炮怎能造得这般巨大,这......,轮子比马还高,炮口比磨盘还大,能发炮么?这怎么可能?......绝无可能!我大宋富甲天下,都没有铸过这般巨大的火炮......不可能。”
城楼上的众将都面色严峻,行军司马王彦,镇北第二军指挥使韩世忠等反复观察着辽军的巨炮,终于明白这些天辽人毫无动作的原因,便是在等待这些攻城的利器,王彦甚至用千里镜看到了辽将自信而又傲慢的神情,列阵的辽人骑兵带着轻松的神情,对着城楼比划着骂人的手势。
就在傍晚的时候,耶律大石用他的方式回答了童贯的疑问。
“不管其他,让炮垒中准备完毕的三门火炮开火,震慑敌军!”耶律大石放下千里镜,这是警告,随后他会让汉军再送一封劝降书到河间城里去,王彦不是喜欢割人的耳朵吗,就让他割吧。中国的宗庙神器早在五代时候便被迁到了上京,大契丹是礼仪之邦,这些宋人动辄以天朝上国自居,视契丹为蛮夷,是该用大炮让他们清醒了。
“准——备——”随着汉军营炮长的军令,“点火!”手持火把的炮手点燃了早已对准城楼的火炮。
“轰!”
“轰!”
“轰!”
三声巨响震碎了河间城中所有军民的的侥幸。重达千余斤的石弹,被巨炮抛射出去,一枚石弹偏离了方向,药量也似乎不足,擦着城东的城墙落在城外,将松软的地面砸出了数尺深的一个大坑。耶律大石眉头微皱,那负责调试炮口方向的汉军营炮长立刻被带下去,数息之后,血淋淋的人头便挂了出来。
另外两枚石弹一枚落在了城中,砸垮了数间房屋,人伤了十几个。
一枚正中城墙,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城头上的军卒立脚不稳,都捂着耳朵躲在垛口的下面。那石弹将河间城墙外面包着得城砖砸为齑粉,又将里面的夯土砸出深深的坑洞,砖石墙面数尺长歪歪扭扭的裂纹,从弹坑处蔓延开来,触目惊心。
“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汝等若不归降,则万炮齐发,河间全城化为齑粉,玉石俱焚!”
听周鼎臣念完了辽使带来的劝降书,童贯面无人色地喃喃道:“这如何是好?这如何是好?”
行军王彦沉声道:“辽人火器厉害,我等自不能坐以待毙,须得先下手毁了他们的火器。”他环顾左右诸将,又道:“辽人骑兵奔驰善偷袭,我朝步军坚韧善苦战。往常与辽国相战,怕他骑兵不来接阵,只一味骚扰,只待我军疲敝,再行冲击。此番辽国偏偏用了这不便移动的火器,却是必守之物。如此一来辽军得了火器之利,却失去骑兵迅捷飘忽不定之利。我等若以辽军炮垒为目标,邀战辽军,辽人便不得不放弃骑兵飘忽之利,来与我军合战!”
众将听了他的话,眼睛都是一亮。说起来,宋军强调列阵而战,并不怕与辽人会战,可辽军往往不会干脆地和宋军交战,而是四处骚扰奔袭,等到宋国主力粮尽疲敝,再以突袭取胜。眼下辽人有了必保之物,那巨炮移动得比蜗牛还慢,只要城中宋军出击,辽兵便不得不接受邀战,实在是个好机会。
众将正沉吟间,韩世忠高声秉道:“大帅,某愿率军出阵,毁了辽兵的火器!”河北行营溃败几乎完全打乱了各军建制,镇北第二军收揽溃军,现在已经有骑兵四千多,步卒八千多。虽然不能战败辽兵,但谁都知道,辽人善攻不善守,这简单构筑的野地工事更是简陋不堪,韩世忠预料以步骑大阵缓缓接敌,毁了离城墙不过两里的炮垒,倒也有几分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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