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5章 更深漏断(1 / 1)

大道破天 左光烈 3310 字 1个月前

第1935章更深漏断

第四章更深漏断

归齐的路上有重玄遵同行,倒是再没有什么低调的可能。

他可以餐风饮露,披星戴月,重玄遵却是不肯在稍差一些的环境里落脚的。

一路大摇大摆,到了东域,更是横飞无忌。

当世最年轻的两位霸国军功侯联袂而行,哪怕没有朱禾之盟,不曾定下星月之约,也没几个不长眼的敢拦路——

除了临淄城前的王夷吾。

他冷酷地站在城门外,瘦高的身形像一支旗杆,军服如帜,猎猎作响。

重玄遵一见他便笑:“王将军为谁站岗?”

作为一路从最底层的士卒打上来,曾经打遍九卒同境无敌手、通天境古今第一的人物,在姜望、重玄遵这样的绝世天骄之前,王夷吾现在外楼境的修为确实是掉了队。

但这竟无损于他的骄傲。

站在明玉之前,亦自知非是顽石,深藏美质。

面对高山胜景,依然不急不缓,明白自己的风景在何时。

他的人生就像他的脚步一样,每一步都似矩尺量过,每一步都精准明确。

“吾为天子守国都!”王夷吾昂然说着,微微侧身,消解了几分严肃,伸手引道:“也偶尔为冠军侯看一看酒旗。”

重玄遵大步往城门走,意甚洒然:“今日饮什么酒?”

王夷吾对姜望点了一下头,算是打过了招呼,嘴里回道:“你最爱喝的酒。”

齐国名气最大也最贵的酒,自然是鹿霜郡所产出的寻林系列里的“鹿鸣”,在临淄极受追捧。时人记曰:“京中好酒者,皆以鹿鸣陈酿为门面。”

但重玄遵独爱“千秋”。这酒乃是昌国名酒,据说酿法承自旧旸,酒气最烈,号称“一醉千秋已过”。

除了昌国王室自饮,和进贡齐国天子,这酒几乎不在外流通。是拿着道元石也买不着的佳酿,王夷吾能备下来,自是花了心思的。

对于王夷吾的招呼,姜望亦只是微微颔首。

重玄遵招手笑道:“武安侯同来,咱们同归亦同饮!”

不待姜望自己拒绝,便有一道声音响起:“这个给武安侯接风洗尘的机会,还是让给本宫吧!”

一辆奢华马车停在路边,车帘掀开后,是养心宫主阴柔俊美的脸,他在车里笑道:“冠军侯和王将军且先去聚,本宫摆宴待客多时,不好空设!”

重玄遵看了姜望一眼,见他意甚踌躇,便笑着挥了挥手,与王夷吾并肩而行,潇洒自去。

妖界一行,亮锋九边。把姜望带回临淄,他的额外任务就已经完成。该休息就休息,想看闲书就看闲书,他惯来大道直行,斩妄无惑,倒也不似姜望般苦大仇深。

名门世家的散漫贵公子,军旅出身的骄傲冷将军,气质迥异,走在一起竟意外的和谐。

姜无邪笑吟吟地看向姜望:“孤以美人为枕,用元石铺地,都请不来武安侯,只好亲自过来,阻于半道了!”

姜望拱了拱手,赔礼道:“非是喝不得殿下的酒。只是姜某不爱风月,难当盛情。”

“非也!少女慕英雄,英雄爱美人,人之欲也。世间心事,岂有无关风月?”姜无邪的确有一双多情的眼睛,当他认真看着你的时候,你仿佛能够感受到其间的故事,很容易感染他的心情。

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优秀女子为他着迷,除了大齐皇储的身份、俊美无俦的脸,这双眼睛也要负很大的责任。

他的声音亦是极有魅力的,温柔而不失贵气,意味深长地道:“要么武安侯还没有见识过真正风月,要么武安侯的风月已在心中。”

“自不敢在殿下面前论风月。”姜望笑着摆摆手:“我辈修行为重,虽未见识,也不想见识了。”

“无妨。”姜无邪笑道:“咱们就单纯喝酒,聊天,畅谈人生!”

“今天实在不巧。”姜望仍是拒绝:“我正要入宫面圣,不敢在路上耽搁。”

姜无邪仍是掀帘:“那我送你一程。”

话说到这份上,姜望若再拒绝,那就是完全不给姜无邪面子,关系要往仇人上处了。

故一撩袍角,弯腰钻进马车。

马车里一如既往的香艳。

软榻暖炉,玉杯金壶。

有一妩媚一清纯,两位美人陪侍。

玉手剥荔,红唇送酒,自比车里的一切珍玩都奢靡。

姜望在姜无邪的对面坐下了。

姜无邪则笑着与两位美人说软话,劝她们先去另一辆车歇着。

待她们娇嗔着下了车去,姜无邪却也不整衣衫,只为姜望倒了酒,微含醺意地问道:“以武安侯观之,这两位美人如何?”

姜望客观地道:“修为尚可,战斗警觉不足。”

姜无邪哑然失笑,缓了一阵才道:“小思上回在学宫里见了你,回来就常与我说起。”

马车径往皇宫里去,路上完全感觉不到颠簸。

“小思?”

“噢,她大名叫秦潋。”

“原来是秦教习。”姜望对这位讲授《静虚想尔集》的学宫教习还是有印象的,“不知她是怎么说的?”

姜无邪笑道:“说你姜青羊敏而好学,并不像某些人所说的粗鄙武夫,竟是文武全才呢。”

这话姜望爱听,当然也还是要谦虚一下,摆手道:“秦教习谬赞了。”

“唉!”姜无邪忽地叹了一口气:“当初你是先来的温玉水榭,而我太看好你的未来,索求太多,以至你转去华英宫……后来思之,真叫我时时后悔啊!”

当年赴海救竹碧琼,的确是求爷爷告奶奶,诸般艰难。但时过境迁之后再回看,竟就不觉其苦了。当时的忐忑、紧张、煎熬,求救无门、冥思苦想,在若干年之后,也只是一段深刻的记忆,如一幅画悬挂在那里。栩栩如生,可作笑谈。

姜望语气轻松地笑了笑:“我还记得当时我说‘良兴已尽’,对殿下并无怨言啊。说起来我现在名下也有商行,做交易这种事情,当然要你情我愿,筹码相当。那时候我表现出来的潜力并不足够,便换做我是殿下,我也不会同意,我也要索求更多。这实在没什么可苛责的。”

“事实证明我错了,还是三姐更有眼力。”姜无邪叹道:“孤弗如远甚!”

“华英宫主……”姜望顿了顿,才继续道:“她不是交易。”

姜无邪推了推酒盏,示意姜望碰杯,饮罢此杯之后,才道:“你此次出征迷界,祁帅与你的事情,孤有所耳闻……你当知晓,祁帅向来是支持我三姐的吧?你当然知道,不然你不会给她百分百的信任,不至于毫无准备地踏进娑婆龙域。”

姜望默然片刻,道:“祁帅是祁帅,华英宫主是华英宫主。祁笑若是事事贯彻华英宫主的意志,她就不是祁笑。”

“当然。从来没有人能限制祁笑,祁笑只忠于自己。”姜无邪并不否认祁笑的自由之意志,但是转道:“其实你也不必急着回来,可以在外面多散散心。朝野中虽然有些物议,但也早已被我压下。此次迷界之战,你当是有功无过。”

姜望静静地看着他。

他的眼神略带怅然,但声音很有力:“十一走后,支持他的军中力量,多归了三姐。支持他的文臣力量,则多入我彀中。再加上一直支持我的宗室力量,我现今在临淄说话,还算管用。些许物议,根本翻掌可平,何伤我天骄?”

姜望恍惚想起来,当初听人们对几位皇储的评价。

说起十一皇子姜无弃,是“最肖今帝”。

说起九皇子姜无邪,则是“颇类武祖”。

他一直觉得姜无邪和齐武帝的相似之处,只在于风流和俊美。唯是姜无邪此刻貌不经意地展现肌肉,方才叫他见到了几分“颇类武祖”的手段。

他已是帝国高层。姜无邪无声无息所把握的政治力量,已经足以影响到他这个层次的毁誉了吗?

姜望并没有沉默太久,只问道:“殿下何求?”

“无所求。”姜无邪笑了一声:“孤如今也不想与你做交易!”

姜望轻叹一声:“殿下的心意,姜望领了,往后就不必。有些事情我既然做了,无论后果是什么,都是我应该面对的。由得他们说去。”

“些许小事,倒也不用急着拒绝。”姜无邪伸手拦了一下,道:“尔奉明之辈,我捏在指间。朝野间的声音也无关痛痒,本就翻不起什么风浪。”

他竖指点了点上方:“那位的心思,却是渊深难测。即便是我这个做儿子的,也如履薄冰。好在你素得天心,应该不难度过这关。往后……”

他没有再说下去。

姜望看了看车顶,也自沉默。

“刚刚在城门口……王夷吾锋芒仍在啊。”姜无邪忽然又问道:“你怎么看你这个手下败将?”

手下败将这个词,在姜无邪嘴里说出来颇为奇妙。

因为他曾经是王夷吾的手下败将,在同境对决里,结结实实地输过一次。

但真要说起来,谁又能够在通天境战胜王夷吾呢?

姜望道:“一时的胜负说明不了什么。”

咚咚咚。

姜无邪敲了敲桌子,带着几分酒意的笑道:“场面话听得够多了,孤要听几句真心话。”

看在姜无邪主动帮忙平息朝野物议的份上,姜望道:“他毫无疑问拥有一颗强者之心,不会被任何人、任何事情击垮。但我从来不会回头看。”

姜无邪大笑起来。

他知道这样说话的姜望,才算是与他有几分交易之外的交情。虽然也并不多。

笑罢了,姜无邪才道:“你知道孤是如何看待他的吗?”

姜望道:“试听之。”

“孤断言。”姜无邪认真地道:“将来这一辈齐国骄才里,若说有谁能够在修为上追及你和冠军侯,唯王夷吾而已!”

“东街口一战,你把打遍九卒的古今通天境第一,打成了笑话。而后你又内府夺魁,星月原胜景天骄,外楼与重玄遵斗将,伐夏成就神临……在此等情况下,王夷吾若是勇猛精进,奋起直追,其实也不算什么,因为我们都知道,他的根基底蕴天资师承,什么都不缺。

“但是他偏偏在被你拉开距离之后,还能不急不躁,稳步前行,力求每一境之完美。才真叫我叹服。

“王夷吾的性格何其狂傲,当初是何等目中无人!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定心中贼、降贼为兵,则更是难上加难。有了这段蛰伏的时光,不难再现穿云破月时。”

这些姜望当然都懂,与王夷吾正面碰撞过的他,也从未小觑其人。但此时想了想,只是道:“殿下好像也在说自己。”

姜无弃一步神临,结为秋霜。

姜无忧自开道武,证就神临。

东宫太子姜无华,亦是波澜不惊地成就了神临,保持着不上也不下的修为。

大齐帝国四位争龙的宫主里,唯独是姜无邪这个“颇类武祖”的养心宫主,还远没有金躯玉髓的影子。

他似乎并不着急。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对未来的坚定自信呢?

对于姜望的试探,姜无邪只哈哈一笑,亲手掀开了车帘:“到了!”

姜望走下马车,在辚辚而远的车轮声里,仰头看宫门。

巍峨宫墙诠释着齐皇室的威严,飘扬的经纬旗仿佛呼啸宇宙。

即便是今时今日的姜望,站在这座伟大皇朝的宫殿群之前,也显得如此渺小。

楼高十二重,皇城深似海啊!

“来者何人?”深邃的楼洞里,有威严的宣声。

姜望站在太乙天白玉铺就的广场上,朗声道:“齐武安侯姜望,求见天子!”

楼洞里的声音缓了一下才响起来:“侯爷请稍候,末将这就去禀报。”

姜望道了声“无妨”,便站定在宫门前。

广场空荡,人影孤单。

这一等,就是足足两个时辰。

等到天色已暮,浩荡无边的天穹仿佛正垂落,身着内官服的韩令,才走出宫门外,走到了姜望面前。

巨大的宫门楼像一个吞噬一切的怪兽巨口。

姜望和韩令都在它面前岌岌可危。

在这座被阴影覆盖着的、拥有着伟大历史、吞没了不知多少故事的宫殿前,越显眼,越危险。无论是内官之首的红色内官服,还是武安侯的青衫。

“武安侯喝酒了?”韩令问。

“来的路上,同九皇子喝了一杯。”姜望答。

韩令点了点头,才道:“回去吧,天子不想见你。”

这是姜望入齐以来,第一次听到这句“天子不想见你”,第一次觐见天子失败!

甚至于往常每次归齐,天子都是第一时间召见他。他想推都推不掉。

这句“不想见你”,说轻又太轻,说重又太重。

但姜望只是一拱手:“有劳韩总管代禀天子——臣姜望身为三品金瓜武士,觍受俸禄,从来未有履职。今请宿卫天子,还望准许!”

韩令定定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又走进了幽深的宫门楼中。只留下一句,“稍候。”

大红之衣如夜鬼。

在这样的夜晚,看着他的背影,姜望想起了烛岁。

那位大齐帝国的守夜人,仅剩三尊夜游神存世,已经断绝前路,只等寿尽。不知此刻还在巡夜否?

守夜一千年,更深漏断夜何长!

又等了约莫半刻,韩令再次走出宫门,用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道:“陛下说了,宫中不缺宿卫。武安侯自由惯了,想做什么,不必先禀。”

他往前半步,小声道:“夜深了,侯爷还是回去歇着吧,不要打扰陛下了。”

姜望却后退一步,规规矩矩地礼道:“臣遵旨!”

没等韩令听明白他遵的什么旨,就直接原地转身,按剑在腰,身上青衫作青甲,霎时威武堂堂,门柱子一般地定在了那里。

韩令绕到了他面前:“武安侯这是何意啊?”

姜望目不斜视:“大齐宫城,是陛下家门。陛下允臣自主,臣即宿卫于此!韩总管,请回吧,恕姜某为天子守门,不能相送。”

韩令张了张嘴,终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一步三回头地回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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