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诸葛亮眼中,雷远是个很特殊的年轻人。
雷远似乎对功名利禄没什么追求,也不像是深沉而有大志的枭雄。但他的所作所为,与常人相比,毕竟透着诸多不同。
作为武人,他深得将士之心,能征善战;作为地方官,他安抚百姓,治理有能;作为护荆蛮校尉,他又能软硬兼施,通过商贸渠道从中获取巨额的利益。在这过程中,许多治军治政的手段就连诸葛亮也暗中赞赏,甚至常觉心有戚戚。
但雷远同时是举众数万的地方豪族首领,他在荆州军政体制之外,另有一套实力班底,公私两便。于是他做得愈是出众,其宗族的力量就天然地愈是强盛。而他又不好华服美色、犬马珍玩,扎扎实实地把一切都投入到这个实力班底中去。
虽然他不断拆分部曲,压制自身宗族实力,然而身在中枢之人看得很清楚,被他拆分出的宗族,依然紧紧围绕在他周围,他的力量愈来愈不仅限在奋威将军、宜都太守和护荆蛮校尉的职位。
他来荆州才多久?
短短四年,他的地位就几乎赶上了关羽。其宗族毫无疑问是荆州最大的地方势力。诸葛亮自己也很熟悉荆州士族,所以诸葛亮清楚,随着荆楚士人大批跟从玄德公入蜀,留在荆州的这些宗族,便是十个二十个加在一起,也无法与庐江雷氏相提并论。更不消说由于乐乡大市的利益和雷远的政治影响,甚至有宗族已与雷氏形成了联盟的姿态。
对雷远来说,这是他超群出众的眼光才干所致,但对玄德公的政权来说,这样一个不断增长的地方势力,又处在荆益两州之间的关键位置……并非猜忌或不信任,只不过确实到了需要稍稍引领,稍稍限制的时候了。
但玄德公是真正的仁厚之主。他很欣赏雷远,对这年轻人从没有丝毫恶意。当日他招引淮南豪右联盟南下荆州的时候,就答应善待雷氏;如今雷远立下无数功勋,他更不会减少对他的信任,更不会吝于拔擢重用。
诸葛亮也作如此想。
所以,在玄德公就任汉中王的时候,将会给雷远一个极好的安排,从而使中枢和庐江雷氏,都能安心。
这个安排,也离不开雷远本人的配合。为此,诸葛亮坦诚地将自己的想法写在了书信中,遣人急送交州。诸葛亮相信自己的眼光,也相信雷远的人品。所以,雷远一定能够理解自己的用意,不会辜负中枢的信任。
当雷远接受了这个安排,汉中王在军事上、在地方上的后继变动调整,也就顺理成章了,由此,当玄德公进位汉中王的时候,他的每一个部下,都会在适合的位置上。
此时一叶扁舟从岛屿北侧的港汊中行来,慢慢靠在堤岸旁。诸葛亮提着袍角跃上船板,回头看见马谡有些发愣,连忙唤他一声。
正如诸葛亮的预料,他的亲笔书简,已经到了雷远手里。
这时候是雷远到达广信城下的第三天。
第一天的中午,步骘与雷远见面后,即交还了扣押在手中的从事范巡及其部下;到了晚间,两人再次会面,步骘又当场传令,使围困广信城的各部兵力稍稍退开,以便于城中居民出来樵采。
第二天两人又见了一面。
因为前日里步骘的退让态度,第二天见面的气氛就和缓了许多。雷远向步骘提出,要遣人进广信城,探望苍梧太守吴巨。步骘虽然没有正面同意,却也没有反对。于是会面结束后,雷远遣李贞往广信城中去了一趟。
他让李贞通报吴巨,荆州军已经抵达,必保苍梧无虞。
李贞入城后不久,满城的欢呼声如潮水般响起。
李贞在城里停留了半个时辰,出来时禀报雷远说:广信城中将士被围攻旬月,已经死伤过半。吴巨比想象中的要瘦,须发也斑白了,手臂受了刀伤。此前步骘突袭士燮所部的时候,吴巨已猜测是否荆州军南下,才迫使两敌内讧,当晚他也试图出兵,可惜动作慢了,未能在步骘面前占到便宜。
吴巨又啮指出血,写信向雷远致谢。书信上道,吴巨望荆州之援,如赤子望父母。父母既不弃子,巨虽弱才,愿粉身以报,永不敢负。
吴巨能对外联络,进而使得孙刘两家之间的气氛宽松。当夜雷远传令,让时时在漓水上巡视的荆州军船离开了,不必刻意警戒。他就只带了数十名扈从,在村落里驻扎着。
这一举措堪称大胆,若非确信步骘的谈判诚意,不能如此。而步骘也很有趣,当晚遣人奉了床、席、被褥、凉帐等物来,并传话说,请雷将军安心歇息,不必顾虑。
到了今天,也就是第三天。
雷远约了晚间与步骘会面,白日里无事。
对步骘的诚意,雷远没有一丁点的信任。他早有军事上对应的安排,但那得看关平的手段,也非身在广信所能遥控。于是此刻他乐得清闲,甚至还领了几名部属,往漓水上游的高坡踏青。
身在高处眺望,只见漓水碧绿、波光粼粼;郁水浩淼,水流滔滔。漓水对岸的白鹤山窈窕多姿,间有白鹤翱翔于松林;而往郁水方向看,同样也是黛青色的山影连绵,在清晰干净的阳光照耀下,山和水都显得明丽异常。而在山水之间的碧绿平原,虽不似北方那般广袤,却因为气候的关系,比宜都更多了几分勃勃生机。
雷远问过向导,据说,此地颇有一年两熟的稻田,又多甘薯、甘蔗、椰子、芭蕉等特产和种种奇木异果。又因为地广人稀、土地尽可开垦,百姓们想养活自己,其实甚是容易。数百年来汉家子民南下经营,少不了筚路蓝缕的辛苦,也多有收获的喜悦。
正在雷远难得地沉浸于闲暇时,漓水上游数艘行船疾驰而下,送来了诸葛亮的书信。
负责送信的,依然是雷远的老熟人宗预。宗预依然是左将军记室书佐,与雷远的身份差距渐渐大了,但雷远只当他是朋友,见面相待一如往日。
一行人回到村落中,宾主落座。雷远从宗预手中取来书信看过,随即合拢书牍,陷入沉思。
足足一刻过去,他才微微颔首。
宗预虽不知这书信中说了什么,但知必有要事。见雷远动了,他连忙打起精神,以为雷远将要有所询问。但雷远只打开书牍,仔仔细细地再看一遍。
诸葛亮入蜀以后,据说事务愈来愈繁忙,所以诸多公务文书都由幕僚代笔。但这份书信却是诸葛亮的亲笔。
雷远认得出诸葛亮的笔迹,看得出他写得很郑重,每个字都工整有力。他也看得出,诸葛亮写得很用心,文字中蕴含的东西并无丝毫虚假。
“哈哈……”雷远笑了起来。
“续之?”宗预问道。
雷远取剑在手。
他左手握着剑鞘,右手握住剑柄,缓缓拔出。剑身一点点地露出来,青光粲然四射。
雷远道:“既如此,就只能对不住步子山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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