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兰大摇大摆地踏出藤萝灌木茂密如缠的山谷。
他部下的数十名扈从甲士立即簇拥上来。
而原本守卫在谷口的持戟哨兵们竟然站在原处,仿佛什么都没看到。
陈兰嘿嘿一笑,毫无顾忌地向哨兵们吩咐道:“我留了陈朗在内,他若有事进出,诸位不要拦阻。”
陈朗是陈兰的亲信下属,常常代表陈兰往来联络豪族,这些哨兵们也都认识的。
一名哨兵首领微微颔首,却不答话。
陈兰呼喝着扈从们,策马奔出。
凉风吹拂在陈兰的面庞上,却让他更加觉得热血如沸,吐息如火。
他忽然觉得,辛彬真是愚蠢。
淮南豪右联盟的核心,是陈氏、雷氏两个豪武家族。这两个家族中,都有多人参与地方割据政权的军事行动,素来以家风刚勇自矜。而陈兰曾与雷绪的堂兄雷薄同为仲氏天子袁术的麾下大将,又多年活跃在淮南各处战场,其雄武的声望在基层将士中极具号召力。
这种号召力,源于乱世中士卒们对勇猛好斗之人本能的敬仰,士卒们下意识地遵从他们看得到的强者,服从曾经在战场上与他们并肩厮杀的人。这根本不是辛彬之类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所能想象。
辛彬高踞于雷绪身侧,自以为在大帐之中即可操纵数万人众,其实完全错了。他能操纵得了谁?又能蒙骗得了谁呢?
但是这挺好的,辛彬的错误,恰恰是我陈兰的机会。
在约定与辛彬一同会见孙刘两家使者的时候,陈兰就撤回了往前方去踏勘道路的人手,转而将部众集中在了一处距离使者不远的山坳中,并且遣人召集与自己亲善的各家宗族首领。
此时他再度发出号令,紧急召集散布在各处的有力部下们。
半个时辰以后,众人匆匆聚齐。
陈兰的大帐以外,部曲往来巡逻,严密守备。陈兰高踞大帐中的主位,座下两侧,排开交好的宗族首领五六人,曲长、都伯等八九名,座前则是着意恩养的骁勇之士二十余人。这些人满满当当地塞满了帐篷,俱都全副武装,神色肃穆……皆因陈兰突然召集,谁都知道,必定有大事发生。
眼看众人到齐,陈兰挥手:“进来罢。”
帐后转入一个士卒模样,满脸疲惫神色的人。
“此人乃是于建手下的伍长,名叫刘四五,原本跟着于建一起前往六安,与曹军作战的。”陈兰扫视众人:“就在一个时辰前,他追赶到我所在的营地,说他连夜从擂鼓尖逃来,告诉了我几件事。”
于建乃是陈兰麾下一名曲长,初时雷绪命令各家豪族聚集精锐,前出至六安震慑寿春曹军,陈兰便命令于建领了两百人,归入雷脩的指挥。这个刘四五,也是于建的老部下了,帐幕中的人,倒有好几个认得他。
陈兰吩咐:“你将对我说的话,在这里再讲一遍。”
刘四五俯首道:“是。”
他转过身来,面对众人:“四天前,于建曲长在六安战死,当天雷脩吞并了我们这些下属部曲,撤离六安,我便跟着雷脩且战且退。前日晚间,雷脩被曹军大将张辽追击,退至擂鼓尖隘口之前,方与赶来支援的雷远汇合。次日早晨,他们再次与张辽作战,起初还能抗衡,但后来雷脩中了流矢而死……”
帐幕中瞬间一片嘈杂,有人厉声喝问:“什么?雷行之战死了?”
“都给我住嘴!听他说完!”陈兰低沉粗砺的嗓音响起。
刘四五继续道:“是,雷脩中流矢而死,部众大溃。雷远继续指挥作战,且战且退。当他退到擂鼓尖隘口的时候,突然挟持了梅乾,然后怪罪他不用心作战,煽动将士们将之殴杀,又吞并了梅乾的部众。我看他们行事实在凶恶,所以趁他们整顿部众的时候找了个机会脱身,连夜赶来禀报给陈将军。”
他停下了叙说,看看身前满帐篷的人。
这时候反倒没人再问他,一时间,每个人都被这连串匪夷所思的消息震住了。
半晌之后,才有人轻声道:“等等,让我先想一想……你是说,雷脩先死了,现在是雷远那个小娃娃在领兵打仗。然后,雷远还火并了梅乾,把梅乾杀了?”
刘四五点头如捣葱:“正是。”
之前说话之人猛地拍打着地面,忽然大声吼道:“可是这谁信啊?啊?你疯了吗?还是耍我们呢?”
是啊,任谁听到这样的话,都会觉得是说话之人疯了。以小将军雷脩的英勇善战,是那么容易战死的吗?雷远雷续之只是个文弱之人,又哪里来的本事统领部众?至于梅乾……这老狐狸怎么可能被雷远所杀?刘四五这厮,原本是个挺可靠的人,为什么现在满嘴都是胡话?有人连连摇头,也有人发出不屑的嗤笑,可是他们渐渐又反应过来:如果这些话是真的呢?
“不用怀疑了。”最终陈兰一锤定音:“他说的都是真的。”
陈兰得到刘四五的急报时,原本也觉得荒唐无稽。但他身为乱世中纵横多年不倒的一方豪强,除了凶悍粗猛以外,也不缺乏极其敏锐的嗅觉,更有狡诈机变的手腕。
他立即派遣若干亲信,潜往雷绪等人所在的大营中探听,因为一名老朋友相助,很快被他摸清了庐江雷氏的一切底细:庐江雷氏的宗主、淮南群豪的盟主雷绪,已经病入膏肓,命在顷刻之间。雷绪如果病死,本该是雷脩继任,可惜雷脩也死了。如今孙刘两家使者俱至,雷氏却没了能够压服淮南雄豪们的人物。
没有足够分量的人物,便无以维持盟主的地位;无法维持盟主的地位,便会失去与孙刘两家讨价还价的筹码。辛彬之流故而惊惶失措。于是,便有了雷远先下手为强,火并梅乾之举。而雷氏宗族下一个目标,显然就是地位与实力仅次于雷绪的陈兰本人。
多年共同进退的盟友,终于到了彻底撕破脸面的时候,哪怕是长期以来都不怎么服膺雷绪的陈兰,也觉得有些感慨。
过去数月间,随着雷绪肉眼可见的病重,陈兰本来就几次试图攫取淮南群豪联盟中更高的地位;但他再怎么野心勃勃,行动却止于口头上的试探。实在没有想到庐江雷氏自身一旦陷入危机,其反应居然会如此凶狠暴烈!
好歹彼此守望相助多年,如果你们真的陷入了困境,服个软不行吗?大家都是老交情了,我陈兰最多瓜分些钱财粮秣、部曲徒附,难道还会要你们的命去?何至于一动手就杀人夺兵,搞出这种不死不休的做派?
可怜梅乾这厮,算计了一辈子,满脑子都是哪里多抠出一片田亩,哪里赚到了几个部曲。年初时吴侯煽动起兵,也是他跳得最欢、响应得最激烈。然而又如何呢?雷家的小儿辈蛮不讲理,直接就煽动起士卒,将梅乾乱拳打死了!
雷远已经动手了,辛彬呢?辛彬也不是个善茬。想到这厮午时还与自己谈笑,心里却盘算着恶毒的主意,陈兰只觉得背脊发凉。说到底,庐江雷氏余威尚在,令他不得不戒惧。但是,他骨子里那种凶狠蛮勇的劲头终究还是占了上风,他告诉自己:你不仁,我不义,既然庐江雷氏先向梅乾动了手,那就别怪我陈兰以牙还牙、十倍奉还!
陈兰缓缓起身,站到部属们中间。
天色越来越黯淡,摇动的烛火拉长了所有人的身影,将之投射在帐幕上,显得有几分诡怪可怖:“各位觉得刘四五的言语难以置信,那是因为你们不知道,雷绪快死了……此事我本也不想说的。可是现在,雷绪将死,雷脩已死,于是剩下的犬彘们惊惶失措,意图肆意杀戮盟友,以维持他们的权位。先是梅乾,然后呢?我已得到确定无疑的密报,接着就是我们!时间就在今晚!”
所有人大惊失色的当口,陈兰锵然拔刀,将刀锋重重扎入案几,淡黄色的眼瞳凶光暴现:“此刻在这帐中的,都是我信得过的兄弟手足。我欲与诸位共同进退,铲除恶贼,共谋富贵,如何?”
数十名曲长、都伯、勇士等一齐起身拔刀:“铲除恶贼,共谋富贵!”
雪亮的刀光掩映下,陈兰睨视几名宗族首领:“各位,你们又有什么想法呢?”
蔡沣迟疑片刻:“所谓确定无疑的密报,究竟从何而来?如果只有陈宗主你一个人说的话……”
“是刘灵。”陈兰打断了蔡沣的话:“十日之前,我与刘灵已经歃血为盟,约为兄弟,同进共退。”
刘灵?便是雷绪的亲卫扈从首领,掌握二百精兵的刘灵吗?这等人本该是庐江雷氏的死忠,为什么会背叛庐江雷氏,另投新主?除非……
整个帐幕中瞬间寂静。
半晌之后,俞宣起身:“咳咳……既然庐江雷氏胡作非为在先,铲除恶贼什么的,也不是不可以。然则,另外还需请教,富贵何来?”
真乃鼠目寸光之辈。陈兰厌恶地想。
若按他往日的性子,早就拳脚伺候。但眼下正是呼朋引伴以壮声势的时候,于是他冷笑道:
“各位想必还不知晓,此前辛彬与刘豫州的使者会谈,因为刘豫州允诺派遣数百人来山中助战,就使得辛彬大喜过望……我看,这老儿已经做好了打算,要把你们这些人都卖到荆州去!”
“什么?”宗族首领们俱都悚动。
陈兰心中大定。
这便又是辛彬的愚蠢之处了。
辛彬满脑子装的,都是数万人的安危,都是大题目,但却没有想明白豪族首领们要什么。
淮南地方豪霸缺乏学问的传承、也没有被推举入仕的渠道,素来都是靠豢养的轻侠、勇士、剑客之类横行乡里,搏取利益,故而宗族部曲就是命根子,是家族能够兴旺发达的唯一凭籍。而吴侯允许军将世袭部曲、代代领兵,恰可以满足他们的要求。所以,其实根本不存在吴侯和刘豫州两个选择,豪霸家族的首领们能够接受的,自始至终都只有吴侯罢了,谁敢在这上头动摇,谁就是死路一条!
“明摆着,我们所要求的一切,只有从吴侯手中获得,跟着庐江雷氏走下去的人,最后屁也捞不到!那么……”陈兰站在几名宗族首领之间,庞大的身躯转了半圈:
“瓜分庐江雷氏之后,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和吴侯使者好好谈谈。吴侯若有任何封赠,我陈兰绝不私吞,必定与诸位分享。日后我们同为吴侯的部下,彼此守望相助,却绝无高下之分……怎么样?”
“如此甚好!”俞宣轻轻击掌。
蔡沣沉吟半晌:“吴侯使者那边,是不是应该预先联络一下,免得误会?”
陈兰矜持地笑了起来:“自然已经安排妥当。这……你们就不要多问了。”
蔡沣、俞宣彼此对视一眼,俱都颔首:“既然如此,我们干了!”
另外数人也都点头:“干了干了!”
“好!”陈兰一脚踏在案几上,使得倒戳其上的出鞘利刃微微晃动:“既然众人一心,我便发号施令,不再耽搁了……就在今夜,我们来个先发制人,不能坐等辛彬等人准备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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