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气的动作可能扯动了梅乾在六安守城作战时产生的伤口,剧痛使他佝偻下身体,踉跄了几步。身边的护卫们慌忙要奔来搀扶。
梅乾用双手支撑膝盖,向护卫们摆了摆手,让他们不必过来照顾。他深信,身为一名首领,不该把虚弱、忧虑或畏惧之类的负面状态表现在将士们的面前。
他慢慢挺直腰杆,让自己站得笔直。这个动作使得颈部暴露在山中凛冽的寒风中,那风呼啸着刮过干燥松弛的皮肤,就像刀割一样生疼。自从上了年纪,梅乾已经习惯了舒适安逸的生活,好几年没有遇到这么辛苦的日子了。往年这时候,他已经把自己裹得暖和,靠在火炉边打瞌睡,身边还有几个会疼人的小娘子陪着,偶尔暖杯热酒来饮。可现在,他只能穿着一身戎服,在戒备森严的山野间往来巡视。
毕竟这次失败太惨重了,所有人都在狼狈万分地挣扎亡命,梅乾也难辞辛苦。
梅乾非常明白,江淮豪霸的这次投机失败对自己意味着什么。因为各家豪霸家族之间只是联盟关系,没有实际统属,所以雷绪在灊山大营军议时,对梅乾并无指责。但他随即任命自家长子雷脩为断后部队的主将,而以梅乾为副,这就将他的态度表达得至为明显。
这个任命,既是以梅乾宗族首领的身份来抬高雷脩,也是以雷脩作为雷绪之子的身份来压低梅乾。更重要的是,原本举凡机密无不参予的梅乾,就此被赶出了江淮豪霸的核心圈子。今后相当长的时间里,他只会是个在前线作战的军事指挥官,作用与贺松、丁立等曲长一般无二。这样的任命,不仅是惩罚,对自恃资历声望的梅乾来说,几乎也称得上是羞辱。
只是,这种手段与雷绪素日里的行事风格大不相同,恐怕不是出于雷绪本人,而来自于他的幕僚辛彬。说起来,随着雷绪的身体渐渐衰弱,辛彬的地位愈来愈高,眼看着都要凌驾于几位宗族首领之上了。
想到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梅乾不满地摇了摇头。
好在,这样的日子很快就可以结束。虽然被赶出中枢,但梅乾有足够的人脉来保证自己耳聪目明,据某个老朋友通报,江淮豪霸们派出的使节已经成功接触了吴侯,吴侯会立即派遣使者来接洽,同时再调动军队接应。待到豪霸们归属吴侯麾下之时,原本的联盟自然瓦解,各家豪族自凭本事在吴侯手下发展,梅乾可不觉得自己会输给旁人。
梅乾听人说起过,在吴侯那边,士卒部曲都由家族世袭,身为武将者能直接领县,自征赋税,如果驻军的地点合适,还可以讨伐山越充实自身的力量。如此看来,吴侯真是个宽厚之主。既如此,梅乾格外希望自己能够尽量多的收揽实力,这样的话,在向吴侯请求授官的时候,也好多些份量。
所以他从六安城撤离以后,并无意与曹军积极作战,而是竭力稳住阵脚,一路后退……这得感谢雷绪,若非雷绪把自己派来,哪来那么好的条件行事?现在他在台地聚拢的部下超过一千人,这些人虽然都是败兵,但本是各家豪族凑出的精锐,无不久经沙场,只消稍稍加以编练,就是一支善战的军队,再加上他保留在本队的五百人,这是他从来没有拥有过的强大实力。
更重要的是,实现这一目标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因为有雷脩那个好战的勇夫在前头顶着呢。按照梅成的判断,雷脩还能坚持一天或两天。这个时间足够梅乾彻彻底底把部队整合,然后,当雷脩终于坚持不住溃败回来的时候,梅乾将会拯救彼等,并且凭借着早就据守要隘的先见之明,赢得更多人的支持。
再往后,就可以昂首重回淮南群豪们的核心圈子,先在天柱山中尽快重开军议;再说动与自己交好的宗族首领们,大举攻讦雷脩作战不利、损兵折将,从而一举恢复、甚至提升自己的地位和影响力。
当然,最终要和曹军斗上一场的,梅乾对此早有心理准备。为此,尽快加固防御措施是当务之急。梅乾转身过去,扫视着横贯在狭窄山道和台地之间的三道木栅,考虑是否来得及搬运土石,把木栅后的地面垫高。到时候将士们站在垫高的地面上,无论射箭和是砍杀,都有居高临下的优势。
“你!过来!”他随手指了一名正带领部下们搬运木料的什长。
那什长满身大汗,一溜小跑着赶来,梅乾并不看他,而是指着木栅吩咐:“从这里,到这里,地面都要垫高,土石就从前方挖取,连着挖,挖成壕沟。你自己去叫五十个人来,马上就干,动作要快!另外……”
正在盘算的当口,忽听得台地入口处的箭楼上有人大声叫嚷。数十名弓箭手连忙从后面的堡垒里奔出来,沿着木栅列开队伍。
梅乾不再理会那什长。他紧走几步,从两名弓箭手当间挤出个空档,扶着木栅往下探看。
昏暗的天色下,只见一支队伍在岩崖沟壑间穿行,沿着山道迅速接近台地。
“梅成!”梅乾挥手唤来梅成:“你去问问!”
梅成立即攀下山道,身影在石梯后方晃了晃,看不见了。
梅乾往木栅的另一端紧走几步,才看见梅成快步下了石梯,沿着不断转折的山道向前小跑。梅乾眯缝着眼眺望,看到那队快速接近的队伍里有人发现了梅成,于是分出几个人快步向前,双方在山道的中段碰上了,交谈了几句。然后梅成又一溜小跑着折返回来。
他气喘吁吁地重新攀回台地,向梅乾禀道:“宗主,呼呼……来的是丁立、邓铜和他们的部下。他们今天损失很大,因此小将军让他们退回台地休整。”
梅成回来的这段时间里,这支部队又靠近了许多,梅乾可以看见这队人的数量并不多,大概一百出头,大部分人都衣甲破碎、身上染血,有些人甚至空着手,没有拿武器。
梅乾记得,邓铜和丁立二人是昨日午间随着小郎君雷远,经台地支援前方去的。当时这两人各自领了部下一百人,都是从自家属下精选出的善战锐卒。这才一天工夫,两百名精锐就只剩下了半数么?恐怕前方战况的惨烈程度,要超乎自己的想象,以雷脩的执拗性格是不会轻易言退的,可他越是坚持,折损越大。
他又想到,邓铜和丁立两人素来都是雷脩的忠实支持者,也是雷氏部曲中的得力干将;他们两人实力折损严重,这对自己来说,反倒是个好事。如果趁着两人痛惜部下折损的时机以怀柔抚慰,或许还能有点意外之喜……就算不能动摇他们两人的立场,在他们心头埋个小小的钉子也不差。
想到这里,他唤来一名扈从,令他带些士卒到台地后方去,尽快收拾块空地出来,再准备食物、饮水、柴禾等物,预备安排邓铜、丁立的部众到那里休息。
又过了片刻,那百余人陆续登上台地。
梅乾的脸上浮现出恰到好处的笑容,远远地加快脚步迎接。
这时,最先上来的数十人,正靠着第一道栅栏喘息。
梅乾绕过栅栏,亲切地道:“各位都辛苦了!且到后面去歇息罢,我已令人准备了食物!”
那些士卒参差不齐地或站或坐,人数虽然不多,沿着木栅铺陈出老远。有几个比较靠近些的人看看梅乾,随即垂下头去,并不说话,也并不按照梅乾的呼唤往后面去歇息。
这情形让梅乾有些不舒服。虽然这两年里地位下挫,可明面上,梅乾始终是淮南豪右联盟的大首领之一,所到之处,将士无不尊崇。现在这算是怎么回事?跟着雷脩打了几天仗,就真不把老前辈放在眼里了?
梅乾心念电转,瞬间已经冒出了几个杀人立威的主意;但他既然是来安抚败兵的,总不见得当真拂袖而去,于是索性继续往前,想找个自己认识的军官出来好好聊聊。
没走几步,忽然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甲士正在左顾右盼。这甲士肩宽背阔、手脚都很长大,掩藏在盔檐下的面容极瘦、颧骨高耸、眼神倒是锐利如电。略一思忖,梅乾便记起这个年轻人是丁立的左膀右臂兼同族的幼弟,现在担任都伯的,名叫丁奉,字承渊。丁立本人是读书人出身,虽然也能亲身搏战,但长处毕竟不在血肉横飞的厮杀战场上;因而素日里冲锋陷阵之事,都仰赖这个颇具勇力的幼弟。
梅乾向丁奉挥了挥手,亲切地道:“所幸承渊安然无恙,很好,很好。你那兄长呢?”
丁奉见到梅乾,脸上露出喜色。
他向着梅乾走过,似乎漫不经心地答道:“兄长还在下面,你往前走就看到了。”
“好,我去迎一迎。”梅乾笑着说道,从丁奉的身边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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