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斌一路上总有种做梦般的感觉,他经常忍不住趴在窗口往旁边瞧,瞧上半晌才相信旁边那辆牛车里坐着的就是至圣先师,就是被顶礼膜拜了一千多年的孔老夫,当然,老夫现在还不老,一顿能吃好几大碗干饭。
想起自己刚见到他时还想把这位老夫招揽过来当小弟,席斌着实地汗颜了一把。不过双方作伴一同走了几天,渐渐熟悉起来之后,笼罩在孔丘头上的那一道道神圣光环就渐渐消失了。
席斌这才认识到,此时的孔丘,还不是圣人的圣人,完人的完人,他只不过和众多春秋时代的布衣之士一样,是一个为了自己的理想和政治主张,奔走各国的士。
同后世的儒生不一样的是,后世的儒是学得武艺,卖与帝王家,是为维护已有的体制而服务。现在的士,却是积极探索和创造新的体制,积极参予到改变世界的进程来。这些人类明的探索者是值得尊敬的。
一路上,席斌有意地和孔进行了一番探讨,他发现,孔的政治主张并没有什么神之又神、玄之又玄的东西,其实很好理解。孔所主张的所谓礼乐教化,王道治国,说穿了就是以德治国。他理想的政治制度,其根本就在一个“德”字。
他主张的于乱世立秩序,方法就是恢复周制,恢复上古的礼。席斌来自21世纪,他的见识包括了国自春秋而下两千年来所探索尝试的政治制度发展,他当然知道这种理想化的制度是不可能实现的,至少直到21世纪还是没有实现的。
21世纪成功的政治思想是法制思想,而孔的政治思想是人治思想,其实现的基本条件是为君者、各级掌握权力者首先都要成为道德的典范,由这些圣贤君们来治理天下,继而由人治之国成为人道社会。
席斌很是失望,再过五千年孔的理想会不会实现他不知道,至少在以后的两千年是不可能的,即便是在奉孔为至圣先师的那些朝代,其实也是挂羊头卖狗肉,没有一个以儒治国的。目前的大争之世,他的政治主张不但不适用于那些诸侯,更不适用于他的前程,所以一开始他还有些招揽的念头,渐渐也就淡了。
他的心思,全被孔的学生仲由看在眼里。仲由,字路,就是那个林遇盗时剑术武功尤在孔之上的男。此人性情豪爽,和席斌十分投脾气,路上干脆挤上了他的车,给他驾车,聊天解闷儿。
看看走在前边的牛车,路回首笑道:“庆忌公,你可是想延揽孔师到你幕下么?”
席斌的身体已经好了许多,他坐在车笑道:“嗯,我的确是曾有过这个心思。”
路哈哈大笑,摇头道:“不必费心思了,孔师之道是守成之道,不适合你。你如今有国难归,孔师在你这里也不能伸展报负的。”
席斌苦笑一声,孔何止在他这里不能伸展服负,孔有生之年在谁那里都不会伸张报负,他或许更适合当个大教育家,一个德育老师。说到乱世治国……,孔门下三千弟、七十二贤,事实上就没出过一个杰出的军事家、政治家,大都不过是品德高尚罢了。
反观纵横术的开山鼻祖鬼谷王诩,只有五百弟,却教出了四大天王。战国七雄,他的弟苏秦一人兼任国宰相,剩下一个大秦帝国,则是他另一个弟张仪为相。而孙膑和庞涓,也成为当时赫赫有名的武将。
孔讲究量才施教,鬼谷同样是量才施教,鬼谷一个人培养出四个惊天动地的不世奇才,孔则培养出一些道德标兵,做一个循循善诱的德育老师并没有错,但是治理国家上他把德育和人治看的远比法制更重要,这就有点不切实际了。
要不是汉朝把孔捧为了至尊,很难讲任由百家自由争鸣下去的话,谁的思想学术更能光彩纷呈……
“公在想什么?”路见他沉思不语,以为他对不能招揽孔师仍心有不甘,便出言问道。
“哦……,没什么。”席斌笑了笑,岔开话题问道:“路,我看你年纪比孔师小不了多少,怎么做了孔师的学生?”
路哈哈一笑,说道:“不错,我的年纪只比孔师小岁。年轻时好勇斗狠。有一次,路遇孔师,与孔师口角起来,动了拳脚。孔师天生神力,但技击之术却远不如我,被我狠狠揍了一顿……”
席斌听得张口结舌,路却说的兴高采烈:“这一来我便和孔师相识了,与他交往下来,渐渐发觉孔师学问渊博,远非路所能及,因此拜在孔师门下……”
席斌听他说完,揉揉发酸的腮帮,问道:“你方才说孔师原在鲁国为官,怎么如今却这么落魄,这是从哪里来?”
路说道:“庆忌公,你也知道,我们鲁国的大权如今掌在季孙、叔孙、孟孙三大世家手。前年国君讨伐三大世家失败,被迫逃到齐国去。鲁国从此无君,由势力最大的季孙意如代掌国君之权。季孙意如迎娶宋国国君之女归来后大宴宾客,竟僭越礼制观赏八俏之舞,孔师大怒,当面责斥季孙氏一番,愤而辞官去了齐国。”
席斌依据庆忌的记忆,知道季孙氏迎娶宋姬的事情。说起来,这位宋国公主还是季孙意如的侄外甥女呢,不过这在当时并不是有悖伦常的事。楚成王还娶过姐姐郑公夫人的两个女儿呢,这就象清朝顺治皇帝娶了自己的外甥女,当时风俗不以以此为怪。
而所谓八俏之舞,则是指64个人的大型舞蹈。跳舞时八个舞伎叫一佾,八佾就是十四个人。按照周礼,只有天才能观八佾之舞,诸侯佾,公卿四佾,季孙意如是卿的级别,所以只应该欣赏32个人的舞蹈。
席斌听了有些哭笑不得,他此时才算领教孔老夫对于礼是如何看重了。鲁国国君被季孙意如一个臣撵走时他都没有抗议,如今季孙如意不过在家里开了个大型party,有点超越规格了,他就大发雷霆之怒,怎么看都有点本末倒置的意思。
路说道:“孔师到了齐国,起初甚受齐君礼遇,但齐国公卿嫉贤妒能,屡屡向齐君进谗言,孔师终究不得重用。齐相晏婴更向齐君进言,说孔师能言善辩、唯重礼法,不事生产,不重实务,所讲的礼法是那种为了把丧事办得隆重就可以让活人倾家荡产的礼法,与国与民毫无益处,根本不足取法,齐君听了,更加疏远孔师,是以孔师才离开鲁国,前往宋国,可惜在宋国也未得重用,无奈只得返鲁。”
席斌听了脱口问道:“那么,路以为,齐相晏婴的话有没有道理呢?”
路沉思片刻,肃然说道:“晏婴所窥,只是一斑。但我以为,孔师确有拘泥之处。”
席斌闻言不禁肃然起敬,孔也好,路也好,他们师徒都是孜孜不倦地寻求济世真理的学者。无论历史证明他们的见解正确也好,错误也罢,至少他们是真诚、务实的研究学问。对于他们的主张和见解,他们自己也在不断地认识、修正、改进,既没有刚愎自用,也没有崇拜权威,绝不象后世的酸儒们那样,一有人说起至圣先师的不是,就象踩了他的尾巴似的跟你犯急。
路叹道:“孔师讲君君臣臣父父,我觉得并没有错。如果天下人都能遵循此礼,不知会减少多少战乱纠争。以公来说,如果吴国君臣能秉守此礼,公光又怎么会篡夺王位呢?”
席斌默然片刻,说道:“人心,贪欲!人心有了贪欲,就不会谨守君臣父的礼仪,想要太平盛世一往千年,那是永远不可能的。不过,如果大多数人能接受孔师的这种想法,至少能减少许多纷争,把战乱和谋逆大大减少。”
孔向诸侯兜售自己的政治主张,结果向来是被不屑一顾。各国君主礼遇他,是敬重他的为人和渊博的学识,做为孔的学生,路也感到很伤感。
想不到这位庆忌公对他的主张却大有赞许之意,路听了顿生知己之感,兴奋地说道:“其实孔师也不是拘泥不知变通的人,如果孔师是那样的人,那他就不会去见齐君。按照君臣父的说法,孔师应该去朝周天。
孔师的复周制,循周礼,并不是必须遵奉周天,他是希望能找到一个贯彻这一主张的君主,由他来施行,达到天下大治,万世太平。”
席斌没有继续附和,他对儒学了解有限,也没兴趣研究这门学问,对此刻的他来说,枪杆里面出政权才是唯一的王道,他关心的是实力的壮大。
趁着谈兴正浓,席斌郑重地问道:“路武全才,本公甚是欣赏。不知道路愿不愿意到我麾下,与我共创大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