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氏的住处,其实离着后花园不远,不过彼此之间却并未打通,而是需要从二门夹道绕路,方可进出其中。
而相较于方才那两排模板库式的宿舍,这里的环境自然要好上许多,飞檐斗拱不逊于楼台殿宇。
但其中最为出彩的,却并非堂屋正房,而是风格与北方建筑迥异的东厢房。
“青天大老爷。”
因见孙绍宗止住脚步,端详那东厢房的构造,那机灵丫鬟秋红,便怯生生的道:“东厢房是我家真人炼道修玄的地方,平日里就连夫人也不敢擅入的。”
听她这么一说,孙绍宗反倒更为好奇了。
不过眼下能做主的人都不在近前,他也不想太过为难两个丫鬟,便只是模棱两可的点了点头,然后示意秋红上前,推开了堂屋的房门。
甫一进门,就隐隐觉得有股暖香扑鼻,等进到里间之后,这股味道就更浓了。
而里面的布置,也一如那兜帽上的流苏,充满了少女情趣——孙绍宗甚至还在窗户上,发现了一串粉色的风铃千纸鹤。
“四处查看一下,看可有什么蹊跷之处。”
孙绍宗一边吩咐着,一边自顾自的拉开了衣橱,却见里面衣物层层叠叠的,皆是女子所用,不曾见到半件男人的衣物。
于是随口问道:“宏元真人平日不睡在这里么?”
秋红犹豫了一下,才吞吞吐吐的答道:“真人……真人在为万岁爷调配丹药。”
马氏虽然已经死了,可宏元真人却还活着,而且是圣眷正隆的或者,她身为一个丫鬟,如何敢随意泄露这夫妻之间的隐私?
故而也只能这般隐晦其词。
孙绍宗却懒得同她打什么机锋,又开门见山的问:“如此说来,宏元真人与妻子已经有许久没有同房了?那他们夫妻二人感情如何?”
“夫人与真人的感情,自……自是极好的。”
秋红说着,却下意识的低垂了头颈,但要掩饰的,却并非她刻意装出来的娇怯,而是满眼的无奈。
就在此时,屋内忽然响起一阵叮叮当当的脆响,秋红下意识的抬头望去,就瞧见孙绍宗扯下了一只纸鹤,正饶有兴致的拆解着。
她第一个念头就是开口劝阻,但双唇微动,又想起了面前之人的身份,于是忙把话又咽了回去。
正待重新垂下头颈,却听孙绍宗自说自话道:“方才我也瞧过了,这府上除了马氏之外,连个正经的女冠都没有——现如今马氏已经死了,日后这府上怕也不再需要这么多女佣了吧?”
“天师府门下,虽然可以娶妻生子,可毕竟也是修道之人,对男女大防总比旁人更避讳些——尤其宏元真人如今又不近女色。”
“估计裁撤人手的时候,越是年轻有姿色的,越是不会留下来。”
“而在主人横死后不久,就被辞退的贴身丫鬟,你们可知道会担上什么名声?”
说到这里,孙绍宗终于丢开了手里的纸鹤,似笑非笑的望向两名丫鬟。
秋红被孙绍宗瞧的心慌气短,却还是咬紧牙关不曾开口。
但那夏荷却没有这般定力,听了孙绍宗这一番剖析,只骇的险些魂飞魄散,如今被他那鹰鹫也似的眸子盯住,却哪还顾得上什么主仆情谊、职业操守?
当下扑通一声跪倒在孙绍宗面前,连声道:“求青天大老爷救救奴婢,我与秋红只知道伺候夫人,什么坏事儿都没做过啊!”
说着,便哭的梨花带雨。
两人平日里同进同出,知道的事情都相差仿佛,夏荷既然已经被唬住了,秋红再沉默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故而也只得暗叹一声,也只得跟着跪了下来,以头触地道:“还请青天大老爷,为奴婢们指一条活路。”
唬住两个小丫鬟,对孙绍宗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成就,故而他只是一扬下巴,淡然道:“起来回话。”
夏荷还想哀求,秋红却忙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恭恭敬敬的洗耳恭听。
“你等若是无辜被牵连的,那就不要有所隐瞒。”孙绍宗道:“若能提供些有用的线索,助本官尽快查出真凶,一来可以告慰马氏在天之灵,二来本官也可酌情嘉奖,以后不管是待嫁闺中,还是另寻主家,总归不会让你们被流言蜚语所扰。”
秋红还来不及开口,旁边夏荷已是大喜过望,忙不迭的谢着恩,又保证有一说一,绝不欺瞒半句。
而为了表示诚意,她还迫不及待的,回答了孙绍宗之前的问题。
“要说夫人与老爷之间的关系,平日瞧着其实还挺恩爱的,吃穿用度就不说了,老爷若有时间,也时常陪夫人闲话家常。”
“只是老爷要炼仙丹,就必须避讳阴气,所以从不见他们行……行夫妻之事。”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夫人一个人的时候,总有些闷闷不乐,直到近些日子,才渐渐开心起来,不过……”
眼见说道关键处,她忽然把脸鼓的包子一般,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孙绍宗忍不住催促道:“不过什么?她可是有什么异常之处?”
“这……”
夏荷绷着脸,眉头越皱越紧,半晌却泄气道:“我也说不准夫人是怎么了,反正心里像是揣着事儿。”
“夫人像是在患得患失。”
这时秋红插口道:“夫人似乎是对某件事情有些拿不准,在人前还好些,一旦独处时就坐立不安的。”
“对对对!”
夏荷忙把头点的小鸡啄米似的:“就是这么回事,我和秋红撞见好几回呢。”
以这种种迹象来看,马氏与那凶手有私情的推断,应该七八不离十了。
至于马氏近来突然心情转好,又患得患失的表现,按照常理推断,应该也同那情夫脱不开干系。
决定一起要远走高飞?
等来的却是情夫痛下杀手?
啧~
八点档狗血剧的情节。
可这府上并没有符合凶手体貌特征之人,凶手又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将深居简出的马氏,约到后花园见面的?
这其中还是要有内应负责剧中联络,才能解释的通。
会是眼前这两个丫鬟么?
不对。
两个贴身丫鬟虽然容易接近马氏,却并不方便与外部接触,而且只要事后稍一查问,就多半会漏出马脚来。
这般想着,孙绍宗又问:“今天去花园之前,她有什么异常的表现么?又或者独自见过什么人?”
“夫人一整天都和我们在一起,并不曾与旁人独处过。”那秋红摇头道:“不瞒大老爷,打从听说天师府那边儿死了人,这府上就风声鹤唳的,即便夫人有什么异常,奴婢们也看不出来。”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倒是傍晚时,夫人突然觉得烦闷,非要独自去后花园,显得有些奇怪。”
这一点不用说,孙绍宗也早就注意到了。
“那除此之外呢?她近来可还有什么异常之处?”
“这……”
两个丫鬟互相对视了一眼,秋红摇了摇头,那夏荷却是若有所思,半晌支吾道:“奴婢也不知道算不算异常之处,近来……近来……近来……”
反复嘟囔着,脸色越来越红,那嗓音却是愈发的小了。
孙绍宗见状,当即沉下脸来呵斥道:“马氏在天有灵,肯定也希望能尽快查出真凶,你现如今又有什么好避讳的?”
吃这一吓,夏荷再不敢吞吞吐吐,忙道:“近来夫人总觉胸口发涨,从南边儿带来的贴身内衣,也……也莫名的变紧了。”
胸口发涨?
贴身内衣变紧了?
孙绍宗脑海之中,先是闪过那根断掉的肩带,随即又浮现起在宁国府时,尤氏那拧腰侧身的剪影。
二次发育?
原来如此!
怪不得她会想要和情郎远走高飞,怪不得那情郎会突下杀手!
孙绍宗立刻喊过一名正在翻找证据的衙役,附耳低语了几句。
那衙役面露惊愕之色,随即又连连点头,然后转身匆匆的去了。
也就前后脚的功夫,黄斌自外面走了进来,拱手禀报道:“启禀大人,留守之人的口供都已录下,不过恰巧在案发前后,所有人都有不在场证明。”
这倒并未出乎孙绍宗的预料,不过如此一来,想要查出那内鬼,怕是要多费些手脚了。
“大人。”
正沉吟着,黄斌又小心翼翼的请示道:“咱们要不要加派人手,把天师府的人都保护起来?”
“嗯?”
“‘天师府’是三个字,眼下已经死了两个……”
看来他想到了凶手连续作案,凑齐三杀的可能性。
不过……
这个案子如果和孙绍宗推论的一样,是因为马氏怀有身孕,奸夫唯恐事情泄露,所以才设计杀掉马氏的话,那他凑齐三杀挑衅天师府,岂不是画蛇添足?
孙绍宗甚至有些怀疑,那所谓的‘师’字,其实是凶手在得知天师府的案子后,刻意添上去当做障眼法。
而真正制造无头案的,则是另外一伙人。
不过眼下这一切还只是揣测,所以孙绍宗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摆了摆手,示意黄斌暂且不要再提此事。
然后他又问两名丫鬟:“自从你们夫人来京之后,可曾有身材高大之人,出现在她身边?”
两个丫鬟毫不犹豫的点头。
这干脆利落的,倒让孙绍宗有些诧异。
毕竟之前宏元真人与那宏丰道人,都说马氏深居简出,从未见过什么外客,又说这府上没有身材高大之人。
然而两个丫鬟如今的表态,却是截然相反!
孙绍宗立刻来了兴致,盯着二人追问:“是什么人?!”
“是真人的大弟子马道长。”
秋红说着,又忙补了句:“他也是夫人的亲外甥,所以当初在京城时,曾与夫人见过几面。”
亲外甥?
原来竟是这种刺激的关系么?!
“你说当初是什么意思?”
孙绍宗心下咂舌,却立刻抓住了这话的重点:“莫非那马道长,如今并不在京城之中?”
夏荷抢着道:“十多天前,马道长就被真人派去龙虎山送信了。”
原来如此!
如果那马道士假装回了江西,却暗中潜伏在京城,并设法将马氏约到后花园,然后加以杀害的话。
那他从外部入侵,又对地理环境,以及作息时间了如指掌,也就不足为奇了。
不过……
这样一来的话,宏元真人之前的反应,就显得十分的怪异。
就算那马道士,十多天前就已经离开了,但自己提出高大魁梧之人,又极有可能是这府上的弟子,宏元真人应该也会想到他头上才对。
却怎得偏要耍弄文字游戏,说什么府上并没有高大魁梧之人?
可疑!
实在是可疑的紧!
然而要说宏元真人有嫌疑,这逻辑上又实在说不通顺。
哪有被戴了绿帽、喜当爹、又被杀了老婆的人,会主动偏袒奸夫呢?
孙绍宗一时有些茫然,但这并不妨碍他当机立断的下令,让黄斌找这府上的道士们,绘出那马道士的相貌,然后在各个城门暗中设卡拦截。
城门是在酉正【六点】关闭,而从真人府赶奔最近的城门,也至少要花两刻钟左右,时间上根本来不及。
如果马道士当真是杀人凶手的话,此时必然还在城内!
顿了顿,孙绍宗又道:“你方才那番话,也的确有些道理——这样吧,本官现在修书一封,请魏大人以咱们大理寺的名义,从城防营调些人手过来,片刻不离的守住这里。”
说着,让两个丫鬟找来了笔墨纸砚,挥毫泼墨写下一封呈请信,又盖上私人印鉴为证,好让魏益放心调派人手。
等把这信交到黄斌手里,孙绍宗不经意间,却见那秋红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不觉奇道:“怎么?你可是又想起了什么?”
秋红忙摇了摇头,不过随即又吞吞吐吐的问:“大人,您……您莫不是在怀疑马道长,就是杀害夫人的凶手?”
孙绍宗一挑眉,模棱两可的反问道:“是又如何?”
“可……”
秋红愈发犹疑起来,不过最后还是说道:“可马道长并不是独自上路的,身边还有另外两名师弟同行。”
竟是三人同行?!
孙绍宗心下一沉,若是三人同行前往江西,那马道士如果独自留下来,或者中途离开的话,事后肯定会被怀疑。
除非那三人都是一伙的!
但这就更匪夷所思了。
要知道这死的可不是一般人,而是宏元真人的夫人,也即是他们的师娘。
这其中更涉及了奸情与伦理,谁敢胡乱告知旁人?!
孙绍宗心下思绪如飞,口中却又进一步问道:“那随行的两名师弟,是马道长自己选的,还是宏元真人指派的?”
“是宏丰道长指派的。”
这就更蹊跷了!
就算真有两个肝胆相照,连杀自家师娘都毫不犹豫的同党,那马道士又如何能保证,自己的铁杆同谋一定被选中同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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