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荆州之行前,李素还需要花几天时间略做准备,所以那天酒宴送走刘备之后,他立刻就开始分头安排。
首先是当天晚上,他就写了一封密信,让密使飞马加急送去江州蔡邕府上,让蔡邕转达给正在跟他治学的王粲,立刻把《英雄记》第一卷的内容整理一下,再按李素给的提纲,把刘备最近一年的事迹加塞进去。
李素下达了催更的死命令,五天之内必须更完,然后交付甄家的印书坊雕版。他到江州时要看到雕版完成、等他本人读一遍没问题,就要印刷出来带走。
这样做其实有风险,因为如果雕好了李素要改,可能要调整板子,整块的雕版不如活字那样好改,只能是镂空几块后拿别的雕好的木头往里填塞,要木匠手艺很好的高手才做得到。但谁让李素赶进度呢。他只能严令王粲多检查检查,别犯低级文字错误,其他尽量不改。
把信送出去之后,李素后面两三天,就得在成都周边,问关羽张飞和甄家糜家诸葛家,各自先打口头白条借几千匹宽幅蜀锦,假装要去荆州卖,但实际上在郫县封地找个大仓库,把主要部分窖藏起来屯着——注意是口头白条,连任何实体字据都不会留下的。
因为李素的目的就是要尽量保密,而最好的保密办法就是连战友都先隐瞒两三个月。他不留下借条就不会导致他们互相串供了解。
如此一来,这三个月各织锦大户都出货量大减,外界就算听到一点风声,知道有一小批蜀锦被李素带去荆州用了,但也没人会知道他究竟借了多大的总量,也就能继续低估产量。
21世纪初金融信息不联网的时候,都有老赖能重复抵押骗贷骗过银行风控呢,何况汉末。只不过李素不是想当老赖,他纯粹是善意谎言为了战友好。
另外就是一些整顿亲随护卫、调拨一些军需物资的准备工作。李素不打算带太多士兵去支援赵云,连同安保力量在内最多不超过三千士兵。
因为李素知道让益州兵常年去荆州驻防,士气和耗费都是个大问题。除了精锐战兵之外,人数众多的地方守备力量最好还是用本地人。
尤其荆州需要的是水军,而益州兵源中占相当一部分的各族蛮兵并不能水战,必须用汉人士兵,还是别千里服役劳民伤财了。
李素只是希望把周泰、甘宁等在益州已经无事可干的水军将领调过去,然后给他们一批武器,到了荆州之后再就地训练当地人。
这些活儿跟筹措蜀锦一样,四五天之内全部要完成,然后坐船启程。
……
第二天一早,李素的密信被信使送走之后,他一上午连下数令,把后两件事儿也安排了(调遣甘宁和周泰是以刘备的王令调遣的,李素还没有直接调兵之权)
他自己闲来无事,就想到该安抚一下妻子蔡琰。
前年因为出差一次就是将近一整年,去年秋天回成都时可没少被蔡琰埋怨得够呛,说不肯带她出远门。
但这次,因为连通旅途路上的时间,总共也就三个月。
顺流去荆州快,成都水路四天就能到江州,七天到永安,而后“千里江陵一日还”,第十天绝对可以到长沙巴丘。而回来起码要半个多月。所以算算日子在荆州也就住两个月而已。
李素心疼妻子舟车劳顿,就不想带去。不过有了前年出差的不良记录,让李素在妻子那儿信用值降得太低,他知道必须想办法讨好一下,才能稳住后方,让她相信这次“真的只住两个月就回来”。
“怎么哄琰儿开心一下让她别纠缠呢?她这人就是喜好诗文音律,要不抄一两首后世的情诗闺怨诗什么的哄哄她吧?反正咱也不打算让这些诗流传出去出诗集,只是后宫起火哄女人也不算俗套。实在不行再弄点儿后人的中国风曲子,假装自己为她新编的。”
李素在自家院子里稍微徘徊了一会儿,心中暂时也只盘算到了这些应付交差的办法。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李素刚刚在花园里吟哦自语,蔡琰就一身夏装的明丽轻纱飘然而来了。蔡琰言笑晏晏地问:
“夫君,近日可是要去江州?我看你今早派了蔡五去给我爹送信,还说过些日子要验收,莫非是要回江州住一阵?正好我也很久没见爹了,一起去吧。”
李素派去给蔡邕送信的,当然是蔡琰当初嫁过来时带的家奴,所以肯定不可能在行程上隐瞒自家小姐。蔡五只是没有拆开密信的内容,没告诉蔡琰李素去干什么。
李素早就料到妻子会知道他出门,只是没想到那么快。
他也只好急中生智强凑,也不管类似的语句自己是不是已经用过了:“唉,夫人此刻心境,为夫倒是颇能体会: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我身为朝廷右将军,四处奔走操劳国事,自然是免不了的。过一阵子确实可能要去江州,先带你去岳父那儿住一阵也好……”
李素不让妻子出三峡远涉数千里,但几百里路坐船散散心,跟她父亲团聚几日,还是不能阻止的,就当是中短途旅游了。
如今已是四月天,其实是初夏,不过李素硬要说“春日凝妆”也不算错。
蔡琰听了,果然心中一阵缠绵悱恻,忽然觉得很多委屈都变得如丝如缕,如云似雾,消散化解捉摸不透,却又不是真的散去。
怔怔出神了几秒,蔡琰才过来怯生生拉着夫君的袖子:“你说‘先住一阵也好’,那定然是到了江州之后,还要再四处奔波了,说不定不能带我?”
李素连忙圆转:“是现在事情还没定论眉目,要过几天准备充分了,出发之前才知道,但凭王命而已。只要不危险劳顿的地方,能带你一定带,你身体弱自己又不是不知道,乖,到了江州再说。
而且郫县这边,侯府也不能没人看着,万一大王或是子瑜他们家有客来访,你也要帮我招待帮衬。我最近进了一批口头赊借的蜀锦,你别管有多少,只要不许外人进咱侯府的府库就是。如果一个话事的人都不留,借我们东西的友人也会担心,说不定要时常来打探消息,反而不美。”
听夫君明确至少会带她去江州先住,蔡琰内心的忧虑也就被暂时延后了,毕竟现在也没什么好撒娇吵闹的,有结果了再说。
而李素的担心确实是非常有道理的,他可是有“借了几万匹锦携款潜逃嫌疑”的,虽然大家都知道右将军的身份当不了老赖,但要是带着妻子一起走了,还一下子好几个月,别人心里肯定会犯嘀咕的。
就算诸葛瑾张飞不会犯嘀咕,可他们家那些女眷呢?虽然不是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但毕竟汉末大多数女性读书不多,也不懂朝政。她们知道自家有大笔财富被人赊借了,还长期见不到借钱者的老婆,不能一起喝个下午茶,很容易想歪从而乱传的。
李素需要蔡琰在后方安定人心。有蔡琰在,才好确保预约好时间,“每次只见一个债权人”。免得债权人求见无门,自己每天来蹲点,最后债权人跟债权人之间碰面,那就不好了,堵不如疏嘛。
……
把蔡琰劝走之后,李素继续飞快地打点着借锦和点兵点将的活儿,一两天之内也有眉目了。后面就是等管仓库的和管军需的具体工作人员善后。李素在正式出发前,还有最后一两天歇歇。
这天傍晚,忙碌完后松了口气,李素又泡了个澡解解乏,然后想起了哄宠妻子的具体招数。
泡澡的时候,他照例找了锦瑟在外面隔着帘子奏舒缓轻松的音乐。所以更衣之后,他就挥手招呼锦瑟进了书房,问她个事儿:“锦瑟,你既擅长鼓瑟,可能听人吟唱而录谱?”
锦瑟微微有些惊讶:“能自然是能,不过有夫人珠玉在前,在这府上,婢子岂敢班门弄斧。”
如今世上,听曲知音的本事,最有名的就是蔡邕蔡琰父女了,蔡琰的耳音天赋非比寻常,这是老天爷赏饭吃。所以锦瑟不想抢了夫人在主人面前表现的机会,免得被猜忌。
李素微微一笑:“放心,我就是想给夫人一个惊喜,表明心迹,所以不便让她录谱,此曲是我自己吟哦时有感而发,未必成调,我又不会听音录谱,就想摆弄完善了、自己也粗略学一下怎么弹,再让她知道。”
锦瑟盈盈拜谢:“如此,倒是谢过先生赏识了,请唱吧。”
锦瑟也不好奇李素为什么会找她,因为她知道绣瑟虽然软弱逆来顺受,可是在艺术上还是比较有坚持的,向来不碰俚俗小调,只奏雅乐。而李素这人不怎么雅,估计自己哼出来的东西也庸俗不堪。
而锦瑟则是典型的不拘小节、大事不糊涂,你要她弹个没品味的小曲儿,她也答应,但逼她说出先人家世时,她不想说却总能柔中带刚化解掉。
李素出门看了看,确保蔡琰不在,这才把门关起来,确保隔音,然后才唱起来。
李素前世是个80后,所以他最熟悉最擅长哼唱的,当然是周杰伦那些中国风的歌,很容易伪装成古音。但想来想去,周杰伦的歌太不适合名利场中之人表明心迹了,“故作闲云野鹤”,所以最终李素决定唱一点更符合他身份的。
“道不尽红尘奢恋,诉不完人间恩怨……”
“人生短短几个秋啊,不醉不罢休,东边我的美人儿呀,西边黄河流……”
锦瑟初听开头的时候,还丝毫不觉出奇。
因为最初的两句,都是简单的连续爬升和宫调起弦,句末略转回落,连一个跳音都没有,一看就是非常没有作曲水平的初学者随便哼的。(可以看一下《爱江山更爱美人》的简谱,开头部分就是12356的连音,因为47这两个半音不算古音正音,宫商角徵羽对应12356)
换句话说,《爱江山更爱美人》这首曲子,单说最初两句,其实是跟后世抖音上那些表演“脸滚键盘/苹果滚键盘”演奏《沧海一声笑》的段子视频一样,可以靠滚出来的,连“演奏的时候跳过一个音”这种简单操作都不需要。
锦瑟这种鼓瑟的高手,怎么会屑于脸滚键盘么?
可是当她听到高潮部分时,还是悠然感慨,被其中的豁达旷朗所感。
“大道至简,此之谓也,先生真是无所不能。虽不通乐理,却能用如此俚俗小调,谱出墨气纵横之曲。夫人听了,一定会感动不已的,此曲定能细诉先生困于名利场中,却更肯为怜香惜玉用心的衷肠。”
李素前后唱了三遍,锦瑟才把谱子成功记下来,写完后还不由感慨,居然眼泪都下来了。
锦瑟擦擦脸,打起精神展颜一笑:“若蒙不弃,婢子这就斗胆教先生如何弹奏此曲吧。”
李素急于讨好妻子,当然是责无旁贷抖擞精神学起来。
还真别说,他前世只是会唱,但没有用过瑟,现在亲自弹了之后,才发现这首曲子的主调确实是简单,因为瑟的基本音只有12356,所以遇到连音只要扫弦就行了,甚至都不用怎么记。锦瑟纠正了一下他的指法和节奏之后,很快就略微像模像样了。
不过,在弹到高潮的时候,李素还是遇到了困难。
因为“不醉不罢休”的醉字,“东边我的美人”的边等字,都是鼓瑟时罕用的变徵之音,是从正徵滑音到变徵后再滑回正徵(就是从6滑高到7再滑回6),全曲也只有这几处要手法作妖一下。
后世周杰伦那些中国风,比如菊花台的最后那句“徒留我孤单在湖面”的“孤”字,也是典型的“全曲一个变音都没用,最后收官高调的地方用一个变徵”,这也是古风中表现孤独寂寥心态的常用手法。
李素只会简单拨弦,当然弹不出变徵,锦瑟只好耐心地手把手教了他几次,只见妹子是拨弦的时候,另一只手快速滑动了一下瑟下面给每根弦控制振动长度的调音板,让音在正徵和变徵之间优美滑动。
但这个动作太难了,李素怎么学得会,他毛手毛脚试了几次,还把支弦的撑板弄倒了。
“这怎么学得会嘛!算了,就当我一开始唱错了,这个曲子这儿就全程用正徵!要不就学学怎么以手指直接按弦、临时缩短弦振动的长度拉高音高!
给我把这个架弦的柱子固定住!我就不信非要动这个柱子才能微调音高了!”
李素一急,就想用物理学手段粗暴解决。
后世逼站上他又不是没见过那些中学物理老师靠一根铁丝绷紧了调节振动长度弹出“菊花台”,根据物理原理,可不就是调节振动弦长就能改变音高了么。
而且后世看的古筝古琴视频,那些弹琴的美女不也都是用手摁弦弹奏出变音的么,那种视频就看得更多了,移动调音板的操作早就过时了,就好比不会有人拉小提琴弹吉他弹了一半还去调节琴弦松紧一个道理。
但锦瑟却不理解物理,她从小学琴瑟都是按部就班的,当然不知道可以用别的方法临时改变一根弦的音高。
她只是忽然觉得好笑,因为李素这气急败坏的样子,正好踩中了一个成为愚蠢代名词的成语典故。
锦瑟娇俏笑道:“先生此举,可不是‘胶柱鼓瑟’么,齐人就赵学琴,先调死了音,胶柱而归。故而其瑟永远奏不出变宫变徵,三年不成一曲。”
李素一愣:尼玛!原来胶柱鼓瑟是这么回事,那不就等于后人钢琴找完调音师调音后,就确保不再变音吗?不就等于小提琴吉他找人调完之后,把拧弦的位置用胶粘死么?
当然这么做确实是有风险的,因为热胀冷缩,不同季节不同温度,琴弦长短会变化,夏天天热琴弦送了音就低了,冬天冷缩紧绷音就变高。
不过李素只是暂时弹弹,短时间内天气温度变化不大,完全不用担心。
而且他也发现,正是因为古人对“胶柱”过于排斥,对动弦柱实现变宫变徵过于执着,才导致一直到汉末,抚琴鼓瑟的人都还没学会按弦变音的简单技法。
也幸亏古曲里一首曲子只有几个音要变,要是跟后世逼站音乐曲那些用现代曲目炫技的小姑娘那样,还不得手忙脚乱死。
李素忽然发现自己这样的音盲,居然都可以小小装一个逼了。
他大气地一挥手:“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论琴技我不如你,论格物致知明天道你不如我,只要掌握了万物天音的法则,变音何必用柱!”
然后李素就练习了好几次,就硬生生在“胶柱”状态下把《爱江山更爱美人》给弹出来了。
锦瑟听得瞠目结舌:“世上竟有胶柱也可精确变音之事?为什么我鼓了好几年瑟竟然就没想到?太史公当年以此嘲笑古人拘泥,以太史公的见识,居然也没想到?先生之才,早年为何不学琴呢?”
李素一撸头发:“我这叫不滞于物,草木竹石皆可为琴。你等着,我去弹给夫人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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