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天后,算算日子已经是腊月过半。
北风一日紧似一日,吹在人脸上如同刀割。飞雪如絮,在野外赶路时,几百步外的景色便已经看不见了。
蔡邕一家是陈留人,在野这十年又是在温暖的吴郡隐居,所以蔡琰活到快十四周岁,竟是一次河北都没来过。
如今不仅来了,还是最寒冷的幽州,还是腊月底这种最寒冷的节令,着实令人苦不堪言。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才走得这么慢,从无极到蓟县不过穿过三个郡的路程,就走了七天之久。
“冻死我了,冻死我了,穿着皮袄烤着炭炉都这么冷,幽州人冬天都是怎么活下来的。”蔡琰在马车中瑟瑟发抖,她本来就娇小瘦弱,小姑娘平日里宅家看书不锻炼,身体虚得很。
“不行,一定要忍住,师兄出使那么久都没音讯,见不到刘幽州问个明白,怎么放心得下,忍一忍就不冷了。”
精神暗示了几次后,又撑过了半天,午后时分,马车总算进了蓟县城。
蔡邕是当世名士,当然不用住客舍,他知道李素跟蓟县令刘备关系很铁,就直奔县衙递帖子。县令属下的小吏,听说是李长史的恩师、当世大儒蔡老先生来投,当然是屁颠屁颠出来迎接,把一切都安排妥了。
但当蔡邕问起李素行踪,县衙小吏却一概表示不知,只知道前线应该战事正紧,他们只是负责民政的衙门,没有一手的前线军情通报。
最后还是找来了跟着刘备一起水涨船高、升到蓟县县丞的鲁肃,鲁肃才表示说可以帮他们安排求见使君。
理论上,县令、县长这些官职,才会根据县的大小而有品秩高低,但所有的县丞、县尉,却一律只有两级:设县令的县,县丞、县尉都是三百石;设县长的县,县丞、县尉都是二百石。
哪怕当年曹操担任的雒阳北部尉,也不会高到哪儿去。无非雒阳作为国都,要分片设好几个丞和尉罢了。
不过实际上,哪怕都是三百石、县令县的县丞,职权也是有高下之分的。今年五到七月份,鲁肃做良乡县县丞的时候,手头的权柄和日常工作中得到的历练,显然都不如八月份以后在蓟县做县丞。
作为一州州治所在的大县,蓟县杂七杂八的民政事务是非常棘手、也非常磨练人政治才干的。正所谓三生不幸、知县附郭;恶贯满盈、郭附省城。那么多实权大人物来来往往,要镇住场子非常困难。
偏偏刘备对于民政就是个甩手掌柜,大部分时间在掌管军务和平叛,民政全部丢给鲁肃随便处理。还要帮刘备筹措一部分军粮和前线军需物资,简直比当年萧何在汉中做后勤都不遑多让。才17岁的鲁肃,哪怕只是治一个县,都有些焦头烂额,同时飞快成长。
蔡邕见鲁肃年轻,看上去只比李素略微年长一丁点,居然也能做到蓟县县丞,也是颇为诧异。两人就闲谈了一番,说些天下大义、民生日常,还问起籍贯和个人情况,蔡邕很快便对鲁肃的眼界见识颇感嘉许,听说他也是南边来的,更感亲切。
“后生可畏啊,真是可造之材。刘县令居然放心把一县事务全部交给十六七岁的年轻人,还一管半年,都没出过纰漏,一个敢用,一个敢干,都不简单。”
鲁肃苦笑,但表情中也有感恩:“哪里,上任半年,大小差错也出了足足十几次了。钱粮户口第一次接触时,难免舛误,要不就是接手上任时对账小亏空没看出。
在良乡时就着了两处道,来蓟县又是三处,每处起码数十万钱的亏空。秋税的时候,又被下面的人欺瞒了一道,真要我自己退赔,只怕半年官做下来,赔两三百万钱都不够,不然就得罢官治罪了。还是刘县令体恤我初上手,这两几百万钱缺口都填上了。
亏我当初投奔李长史北上时,还自居‘指囷相赠’,自命是慷慨豪侠之人。现在算算,那时候赠给刘县令/李长史平叛的钱粮,还不如我自己做官至今亏空的多了。在刘县令手下做事,那才真是知遇之恩呐,这大汉朝,还有几个长官对属官的疏漏错失能如此容忍的。”
蔡邕原本只是闲聊,他跟刘备阵营的人至今都没有交集。他欣赏的是李素,而觉得刘备本人只是个粗鄙的将领。
现在听鲁肃这么一说,倒是颇有改观:没想到大汉朝还有赔钱给下属失误填补亏空、让下属快速历练成长的长官。
当然了,刘备肯定也是有原则的,不可能当烂好人。他也是先断定鲁肃的本性人品,知道他不可能贪污,只是年轻经验少才出错,才给他机会改过。
而这样的用人之道,注定鲁肃做半年县丞,官场经验成长速度就抵得上别人两三年了——鲁肃自己也得争气,要主动多加班。
“看来刘备这年轻人,也算幽州难得有担当的当面之臣了,虽然只是州治的县令,如今立了功,前途不可限量。将来刘幽州若是年老致仕,幽州安宁难道就要靠这刘备维持了?”
蔡邕心中忍不住就这样想,不过他很快也就把思绪拉了回来。反正他目前还没打算在幽州避祸,想这些也没用,最多只是心里埋个备胎的种子。
两人聊着聊着,县衙外有个从人回来通报,在鲁肃耳边附耳说了几句,鲁肃连忙起身:
“蔡公与令嫒不是要找使君问李长史的消息么,刚才回复使君有闲,肃就不耽误你们正事儿了,来人呐,备车,我送蔡公一起去使君府上。”
三人便上车,到了车上之后,蔡琰见父亲和鲁肃没有再扯那些政务话题,壮着胆子拿出一封信,偷偷请鲁肃看:“鲁县丞,听说你跟我师兄交情也非比寻常,帮我看看这封请愿的书函措辞如何?
你说要是我师兄还在辽西喝风雪受苦、或者有什么不便,我这样陈情请求使君放他回来,使君能答应么?使君不会生气吧?”
鲁肃闻言,也是不禁好奇,就接过文章看起来。
“妾师兄护乌桓校尉拥节长史李素,幸得以微功蒙朝廷重用、委以宣节,天恩殊绝……今年未及冠,修不满七尺,力不可缚鸡,涉沙漠之远,不堪寒苦,而随行皆盛壮,妾闻《诗》云……”
稍微看了一会儿,鲁肃就忍俊不禁起来:“这是仿班姑为兄请命之文而作吧,没想到伯雅兄还有如此重同门情谊的师妹,可感可叹,不过放心吧,我虽不知他近况,但使君想来不会让伯雅兄置于险地。据我所知,伯雅兄如今可是使君最得用最赏识的幕僚。”
“那就好,担心死我了。”蔡琰松了口气,心中暗忖:没良心!既然没事也不报个平安回来!
鲁肃是个厚道人,当然不会过问别人隐私。看蔡琰年纪如此幼小,他只当什么都没听见,或者认为人家师兄妹恩情纯洁,如同亲兄妹一般。
马车很快到了州牧府邸,鲁肃代为通报,府上管事听说是大儒蔡邕,更不会阻拦,走到二门外,已经有刘虞亲自出迎了。
“伯喈兄,十年不见,风采依旧啊。”刘虞十年前就在京担任宗正了,当时蔡邕还是议郎,也是京官,所以两人十年前就认识,只是谈不上多深的交情。
“劳刘使君拨冗一见,甚是叨扰。”蔡邕非常谦逊客气,摆足了在野散人的低姿态。
“伯喈兄天下大儒、本朝经义纲常之正宗,又修国史,岂可以名爵上下相论!何况此番伯喈兄著述《殿兴有福论》,为朝廷平叛除害、安定天下人心立有大功。再这般客气,可就是矫揉造作了!”刘虞善意地假装一板脸,上来就跟蔡邕把臂言欢。
论年纪,蔡邕已经年过五旬,刘虞比他略年轻两三岁,所以这样表示敬重也不为越礼。
蔡琰跟着父亲,刚进来时就想问正事,但碍于礼法,大人客套的时候她始终插不上话。听刘虞好不容易商业互吹到《殿兴有福论》上,她连忙仗着自己年幼,略微撒了个娇:
“刘使君,你说那《殿兴有福论》起了效果,可是李师兄为朝廷建功了么?他一走月余,杳无音讯,我们……我爹都担心得紧呢,唯恐最得意的弟子有什么闪失。我师兄还未及冠,吃不得那种大漠风雪之苦,求使君早些让他回来吧……他,他真的没事吧?”
刘虞:“哦,这便是令嫒昭姬吧?当初在雒阳时,倒也见过一面,当时还是三岁婴孩,如今已经这么大了。看来伯喈兄门风和睦,同门情谊甚笃啊。早知你们会为伯雅担心,我便知会你们一声。
伯喈兄是知道轻重的,断然不会妄传国家军情机要。伯雅最近还在辽西相助玄德招降纳叛、怀柔流散杂胡——他已经建下大功,凭三寸之舌、与《殿兴有福》论中的天命观,游说乌桓首脑丘力居幡然来降、还斩送伪帝首级献于朝廷。
我前日就已经把请功奏章上奏朝廷了,其中也有明言伯喈兄与伯雅并力著书安定人心之功,正月初就该送到雒阳了。快的话,上元节前就可以收到朝廷回复的封赏敕命。如今天寒地冻,伯喈兄既然担心弟子安危,何不留在蓟县一并过年。”
蔡琰听了刘虞轻描淡写的回答,眼神却忽然亮了好多倍,一阵阵悠然神往:“什么?师兄居然凭借口才,说服单于归降、斩送伪帝?!”
这……这是什么样的功劳呀。
太伟大了。
不知道自己写的《蔡李公问对》里那些例子,在说服胡酋的时候有没有用到,要是能用到就好了,蔡琰自己也会觉得非常光荣。
她立刻就决定说服父亲留在蓟县等师兄一起过年,顺便看看那个光荣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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