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膳时气定神闲,举手投足间,对她适才的言行仿若不见。
或许是他没听到。
但自知理亏,云姒犹豫了下,走近一步,取过空的青瓷小碗,亲手从汤盅盛出一碗送到他面前,清了清嗓子道:“御膳房的公公送来时说,这叫做燕窝八仙汤,补气养血,陛下多喝些。”
听她声音温甜,齐璟徐徐抬眸,看她一眼后放下筷子接过瓷碗。
他眼帘微垂,汤勺略搅,语气漫不经心:“想见云迟,是在宫里不习惯?”
一口凉气蓦地倒抽上来,她那么小声了居然还是被听到,云姒立马赔笑道:“习惯习惯,在这儿清闲得很,何况侍奉陛下,是云姒的殊荣!”
对她刻意的逢迎见怪不怪,齐璟唇角似有若无地抬了抬,浅啜一口热汤后,不急不缓道:“云迟托朕照顾你,如若心里有话,和我说也是一样。”
听得此言,云姒略微惊讶,转念一想哥哥自幼便是他的伴读,两人关系也是匪浅,她渐渐有所意识先前御书房中他和徐伯庸说的话,留她,是看在云迟的情面。
而他现在这话,像是在以哥哥之名关照她。
想了想,云姒轻轻颔首:“陛下和哥哥总角之交,对我也是极好的,在云姒心中,自然也将陛下当作兄长敬重。”
听了这话,齐璟眸心一敛,却也没动声色,重新拿起了筷子:“嗯,以后御乾宫的宫女任你差遣,不想做的事吩咐她们就可。”
云姒愣了愣,总觉得她是到这儿养尊处优来了,可越是这样,就欠他越多,将来还不起怎么办。
云姒默默回避了他的话,低咳了声:“过去起身晚,一时没调整好,故而早晨才迟了,明日我一定早些来。”
银筷落在碟中,齐璟随意嗯了声,念及某处,手上动作忽而一顿,随即便听他淡淡转口道:“明日不必来祗候。”
“啊?”云姒微愕,不假思索问道:“为何?”
齐璟眉心略凝,只说了句:“商榷要事,你在屋里莫要出来。”
听着略感一丝丝的敷衍,但他的心思从来探不见底,反正她也捉摸不透,云姒便应了下来,不再多问。
气氛开始沉默,一个慢慢吃着,一个安静站在边上。
一无聊,云姒就想到了自己莫名被徐伯庸训诫,忍不住出声,将徐老头的话复述得分毫不差:“陛下精神不佳,是夜里没休息好?”
他夜里一向浅眠,昨晚心绪难平,将近寅初才勉强睡了一两个时辰。
但齐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平静淡语:“还好。”
待用完膳,云姒如昨日那般,去了书房为他研墨,又到戌时,秉着一回生二回熟,多脱几次就习惯了的心态,云姒一边在心中默念清心咒,一边服侍他更衣,而那人亦是目不斜视,看上去是面不改色。
总之全程谁也没说话,将他身上的衣袍褪下,云姒熄了灯盏,便回了偏殿,心里庆幸着还好那人沐浴不用她伺候。
明日用不着她,正好可以多睡会儿。
梳洗完毕后,云姒也不急着睡,着件丝衣,在外搭了那人的狐裘,疏懒倚在窗栏边。
月光将殿外的斑驳叶影映在窗纸之上,随着盈盈夜风轻微晃动,亦有浅淡光线折入玲珑窗格,倾照在云姒的脸上,沿着侧颜柔美的轮廓往上,眼尾处的冰莲印记若隐若现。
今夜月色甚好,方才她是一路掩面遮挡着回来的。
说来也是奇怪,左边眼尾这印记,自她出生起就在了,只不过平常肉眼丝毫看不出来,唯独见了月光,印记便会泛漾冰色,将那莲花的图案描绘明显。
这事儿,谢之茵从小就叮嘱了她不许告诉任何人,连云迟都不曾知晓,谢之茵只说这是不详之兆,被人知道了会招致祸害,因而晚上出门,云姒是常备着伞。
世人皆不知原因,心中虽怪,但也无人敢多言,只觉得美人自月下来,片寸光华不沾身,是雅俗之别,还有文人墨客倾慕容颜,将她喻作神明的。
夜阑人静,月华流淌,云姒倾身靠在窗栏上,下巴枕着手背,不知不觉感到在这里很是舒心,想着如此闲情,若是眼前有本闲书,就再好不过了。
一夜酣梦,尚还睡着,忽然被不间断的叩门和喧声闹了醒。
“云姑姑,云姑姑起了吗?”
殿外,是冬凝的声音。
齐璟说了今日她不必去,所以云姒是想心安理得赖床不起的,可无奈冬凝这小姑娘嗓门略大,云姒哀叹一声,只好将蒙在脸上的衾被扯了下来。
冬凝扬着嗓子,准备再抬手时,门倏地从里边打开了,她愣住,殿内那人揽衣出现在眼前,长发凌乱披散在肩背,凤眸朦胧蕴水,这迷离藏娇的睡颜显然是刚醒。
冬凝前一刻还焦急叩门的态度转瞬不见,她怔怔道:“是不是打搅到云姑姑了?”
云姒略掀眼皮瞧她一眼,废话。
她困倦的嗓音低低的:“什么事?”
冬凝立马道:“再余半月就是承天节了,永寿宫负责庆典宫宴相应事宜,似乎是在歌舞百戏上有疑惑,所以太后娘娘专程派了人来询问陛下的意思。”
听罢太后娘娘四字,云姒昏昏的脑袋顿时清醒了几分,最后佯装无事道:“哦,今日我另有事做,你带他们直接去找陛下就是了。”
冬凝踌躇着,显然是在为难:“可是云姑姑,太后娘娘派来的人是……”
发觉她神色怪异,似是不对,云姒轻轻皱起秀眉:“谁?”
冬凝怕她听了不高兴,于是低着头,犹犹豫豫小声道:“是……永安侯府的二姑娘。”
……云姮?
云姒猛然诧异,浓浓的睡意这下是彻底没了,又觉得事情的重点冬凝还未说,于是便静默站在原地。
果然冬凝接着道:“云二姑娘说,想请云姑姑你过去叙叙旧。”
冬凝知道关于侯府的人和事,云姒定是不喜,因而说得极为小心谨慎。
云姒长睫轻颤,好一个叙叙旧,云姮那趾高气扬的模样她是见惯了的,从前是对她多少有些顾忌,如今她成了侍女,虽说是御用女官,到底还是奴,以云姮的性子,怕不是趁此耀扬威来了。
云姒知道自己若是去了,定是要吃亏的,遂道:“陛下在何处?”
冬凝答道:“陛下在华清殿,估摸着还需要些时间。”
云姒微微一僵,他今天怎么这个时候沐浴?
云姮是奉了太后的旨意来的,她如果说出拒绝之言,被添油加醋两句,就成了她拂太后面子了,但齐璟也说了今日叫她莫要出来,要怪也只能怪他。
这么一想莫名就有了底气,云姒淡哼道:“那就让她在正殿等着吧,我哪有这闲功夫和她叙旧。”
“这才过了几日,四妹妹就和我这般陌路,是见都见不得,请都请不动了?”
云姒话音刚落,女子傲然的声音便从殿外宫廊不远处传来。
循声凝眸望去,只见云姮端步而来,身后跟了不少随行的永寿宫宫女,而领她来的,是蝶心。
不论着装还是气势,云姮与之从前更为高贵,她在云姒面前曳袖停步,冬凝不敢得罪,自觉退到了旁侧。
云姮今日妆容明艳,目光上下瞟了眼衣冠妆发皆紊乱的云姒,她扬起的唇畔隐有畅快的笑意,“四妹妹近日可好啊?”
她说着略显做作地抬手扶了扶梳在发髻上的簪子。
簪首嵌玉,玉体纯净,宛若浅紫流光淌入,云姒清眸一细,她一眼便认出那是当日齐璟让赵嬷嬷送至侯府给她的紫玉摇簪,她一次都未佩戴过。
在此之上细看,想必云姮此刻身上搭的白羽领淡紫软披,也是阿七送去织南阁的紫缎给她做的。
她从前的东西,都尽数留在了兰苑,来不及带走,也再没机会去取,如今被云姮占为己有,也不难理解。
云姒弯着唇,却无一丝笑意:“特别好。”
结果永寿宫的人还没说话,蝶心倒是先出言了,“云姑姑,二姑娘是授了太后娘娘的意而来,当以礼待。”
谁都听得出来,这是在提醒云姒待云姮以主仆之礼。
“蝶心……”冬凝听不下去,想拽她,却被蝶心挡了开。
云姮心情甚是不错,掩了朱红双唇一笑:“这倒不必,毕竟姐妹一场,虚礼就免了吧。”
云姒淡淡瞥了眼云姮,又朝蝶心斜晲过去:“二姑娘是客,理应在正殿候着,陛下都没来,你就领着人在御乾宫到处走,蝶心,这点规矩你都不懂吗?”
她不愠不火的态度,反而让蝶心陡然噤声。
“四妹妹勿怪,是我让她带的路,”一抹暗色轻闪眼底,云姮转而笑道:“我记得四妹妹舞艺精湛,既然都来了,请四妹妹帮忙瞧瞧这舞谱如何。”
说罢,云姮微微侧身,将宫女托于手中的一叠玉版宣纸轻轻递到云姒眼前。
……
华清殿内,层层薄帐自梁顶四周静垂而下,一路铺展至金砖地面,将御池隐隐约约掩于其间。
御池氤氲,温泉之上缭绕着暖热水雾,脉脉灯辉浮云般蕴于水波,轻轻流淌。
齐璟阖目浅眠,半身沉入水中,露在温泉外的肩背肌理轮廓完美,他去了簪,黑发随意散在池沿。
一殿水雾交缠,光影迷离,男人慵倦倚在池边,俊眉微蹙,似在烦忧什么。
忽然殿外传来动静,李桂疾步入内,于薄帐外低声禀报:“陛下,云御侍和云二姑娘起了口角,不慎毁了承天节用的舞谱画册……”
舞谱画册,那是太后命人画制的。
闻言,池中那人神情震动,蓦然睁眼,反应一瞬,他语气微厉:“她没在偏殿待着?”
李桂支吾了半天,却是什么也没说,齐璟眸心骤变,一片深黑。
他随即就要撑身起来,倏地,心中一念闪过,顿默半晌,背影又缓缓倚了回去。
他的嗓音深沉低哑,透过那朦胧不清的水波迷雾,情绪依稀难辨。
“叫云姒过来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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