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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尽的地牢暗如深渊,唯有一盏烛火晦涩不明。
光影昏暗,迤逦散入深处,恍惚着牢房中女子的容颜。
石壁异常透凉,渗入云姒纤背,冷得彻骨,她虚软蜷缩在角落,在这暗无天日的囹圄之地,浅薄衣衫根本抵不住初冬的严寒。
柔弱的身子哆嗦瑟缩,她阖着目,气息薄弱,意识涣散间,模糊听见牢房外的声响。
“将近一个月了,李公公每日都叫人送治病的汤药来,可我怎么觉着这云四姑娘的身子愈发孱弱了?”
矮木桌旁,把守牢狱的两个狱卒相对而坐,一人魁梧,一人瘦小,咀嚼花生就着小酒,贪懒闲谈。
“我看就快死了!”魁梧的大块头极不上心地扔了颗花生入嘴,斜眼瞟向牢房深处。
太上皇崩逝,二十七日国丧期方才结束,总算能解解酒瘾,许是一不留神喝多了,窥视着暗处那朦朦胧胧的女子身影,他不禁生出贪婪邪念:“啧,不知道这京都第一美人,欢爱起来是什么滋味……”
话音刚落,瘦小的狱卒猛然震惊:“你活腻了?这可是永安侯府的嫡姑娘,她和陛下的婚约是先帝亲赐的,敢动歪心思,当心脑袋!”
大块头蓦地敲了他个爆栗:“怂样儿!现今哪里还有什么侯府嫡女?这就一被太后娘娘囚禁的妖女,是咱们大齐的煞星!”
这铁牢关着的,便是永安侯府嫡女云姒,美颜绝色,姿貌名动京都,她生来就是娇贵无比的人儿。
先帝年轻时,与永安侯交好,曾和侯府定下婚约,待嫡女云姒适婚之时,便嫁入皇家为太子妃,永安侯府一时风光无两,众人皆争着阿尊事贵。
而后皇帝退位,太子登基,又过数载,云姒才至及笄之年,所有人都等着她入主后宫,睥睨众生,可谁能料到,云姒出阁后第一次入宫,竟就在金銮殿上当着新帝的面,拒了这桩羡煞旁人的婚事。
瘦小的狱卒嘶声,捂额瞪他,又听大块头压着嗓子:“你说她一入宫就抗旨不尊,太上皇又猝然驾崩,天雷暴雨连绵轰鸣了七日,不邪门儿?”
小个头低了低眸子,略有些动摇:“巧合吧……”
大块头往狱门外探了一眼,确认没人后,他才继续:“那侯府大夫人好端端的,偏生在这节骨眼上出了那档子败俗的事儿,还不够诡异?”
“再说了,你瞧她病怏怏的,迟早要死,还不如给咱泄泄火,就当积阴德了!”
他突然仰头猛灌了口酒,满足叹息一声后倏地起身:“你先还是我先?”
他竟是来真的,小个子一时错愕。
谁都知晓李公公只为当今圣上办事,这云四小姐自小娇生惯养,受不得苦,入狱第二天就染了风寒,李公公便日日命人送来汤药,显然是陛下授了意。
陛下护着的人,他不要命了才敢觊觎!
小个子欲劝他,可大块头已经没了耐心,一把端起桌上的药碗,大步朝牢房迈去。
他们方才的对话,云姒依稀听见了。
牢门锁链碰撞的声响,在这森然阴冷的地牢尤为刺耳。
云姒眉睫一颤,身子终于动了动,她吃力挣扎着爬起,而那魁梧的身形两步便到了她跟前,将仅存的半点光晕也尽数挡住了。
晦暗中那张因欲望而有些扭曲的脸,让她害怕极了,可单薄的身子已经抵在了墙角,再无处可退。
云姒强自稳住心神,缓缓伸出纤柔右手,苍白的唇瓣轻启:“大人……”
声音低软,虽是虚弱的缘故,但她天生迷离娇柔的嗓音,只叫人隐约听出了丝柔媚婉转。
一声大人,勾魂般直钻人心窝,牵起男人身心的蠢蠢欲动,大块头一时间恍了神,贪婪的目光不加掩饰地盯着她看,怔怔将药碗递了过去。
云姒不疾不徐捏着碗沿落到唇边,佯装镇定,但若仔细去看,会发现此刻她的手在微微发颤。
她一浅一啄,喝得极慢,等了许久,粗犷的男人难耐催促:“快喝!”
磨耗不了多久,汤药还是见了底。
今日的药味道有点怪,但云姒尚来不及反应,便见大块头已经急不可耐地去解自己的胫衣了。
握着瓷碗的纤指收紧了些,云姒怵然蹙眉:“大人,我现下不太舒服……”
此刻,小个头独自在牢房外坐立不安,似是莫名来了阵风,矮木桌上那抹暗淡的油灯突然晃了下。
下一刻,石板上原被光晕拉得极长的影子,随着微不可闻的一道闷声,倏然消失。
牢房内。
微抖的声调泄露了她的惊颤慌乱,男人眸中的贪欲反而愈加浓重,解衣裤的动作未停,他的鄙陋秽语,带着猥琐的笑意:“我会让你舒服的!”
云姒不禁往后缩了缩,满目惊惧和厌恶。
龌龊的男人又逼近一步,云姒薄弱的呼吸逐渐错乱,额鬓沁出了层薄汗。
“锵”得一声,大块头骤然顿住。
瓷碗摔碎一地,云姒捏紧一块碎骸,惊慌忐忑之下,迅速抵在了自己娇嫩的脖颈。
大块头愣了一瞬,不由嗤笑:“一风骚的狐媚骨子,装什么坚贞!”
他说罢,噙着阴险的诡笑,壮硕的身子直直朝云姒扑去。
云姒死死咬住薄唇,认命闭紧了眼,手上力道一重,脖颈因碎碗裂痕的锋利立刻渗出了些许血丝。
就要得逞之际,那人却忽然低沉惨哼,低头去看,一把凌厉飞剑已赫然刺穿心脏,他浑身僵冷,瞠目重重倒地。
云姒怔住,思绪还未回温,牢门被踹开的巨响让她骤然一惊,侧眸望去,一袭月灰身影极快闪身而入。
“四姑娘,属下来迟!”
来人声音深沉,单膝跪在了云姒跟前。
借着微光看清那张清俊的脸,云姒眸中的惊怖慢慢消散,良久,她虚缓跌垂下手,碎碗从手心滑落。
云姒如释重负般往后一靠,唇线轻抬,低唤:“昭言……”
风昭言的心一下揪紧。
京都风华潋滟的绝世美人,往昔她清灵曼笑,俏若三春桃,低眸敛眉,又是艳如彼岸花,此等天之娇女却在一夕之间沦为皇室阶下囚,成了如今这般憔悴不堪的模样,让人如何不心生酸涩。
未施粉黛,也难掩她眉眼的精致,但苍白的脸色如同气血枯槁的干蝶,像是轻轻一捏,便会碎了。
风昭言狼狈移开视线,不忍再看,沉哑着声:“四姑娘受苦了。”
他恨自己,恨自己没能守护好她。
云姒倦怠阖上眼,轻声:“我知道……你会来救我的。”
偌大的侯府,除却大夫人,风昭言是云姒最信赖的人了,虽然他只是个自小护她周全的低卑死侍,但谁待她真心,谁又是假意,云姒心里清楚明白得很。
眼下并非诉衷心的时候。
风昭言拔出尸体上的剑,反手归鞘:“四姑娘,属下带你离开。”
云姒却是一动未动,声调虚浮,透着无边的绝望:“离开……我还能去哪儿呢……”
风昭言一滞。
半月前,永安侯为了侯府名誉,赐死了彼时声名狼藉的大夫人。
生母被剔除云家宗谱,侯府早没了云姒的立足之地,更何况她现在是戴罪之身,就算越狱逃出去了,又有谁敢违抗太后的凤令留下她。
五脏六腑蓦地像是拧做了一团,心间更是一阵闷痛,云姒下意识捂住胸口,体内的热辣灼烧感太过强烈,她难抑地吃痛低吟。
她突然的异样让风昭言吓了一跳:“四姑娘?”
脖颈仿佛被一只手猛地收紧,呼吸不畅,云姒喘息沉重。
他暗入劫狱,宫牢非久留之地,务必尽快出去。
风昭言将剑悬于腰间璏:“属下冒犯了!”再不管什么主仆尊卑,快步上前背起她离开。
伏在他背上,云姒的意识逐渐模糊,脑中总有些思绪浮现,却都一闪而过,让她捉不住分毫蛛丝马迹。
自太上皇驾崩那日起,她入狱近乎一月,二十七日国丧期间皇城内的戒备最是薄弱,风昭言都没能进来,为何今日却能轻而易举入了宫牢……
疑云重重,可她已经没力气再去细想。
踏出昏暗的牢狱,外面是寒夜深深,而那轮高悬的清月,竟让云姒觉得光华万丈,那么明亮。
许是她太久未见到光了……
月光悄然倾洒在云姒凝脂的脸庞,她凤眸浅阖,浓密纤睫弧度柔美,左眼修长的眼尾处,在如水月华的流溢下,隐隐浮现出一朵冰莲印记。
这朵明艳的冰色莲印,在夜色中泛着莹光,让本就精致的五官更添了几分妖冶。
这般绝艳风姿,纵使如今脸色因染病暗淡了不少,世上也再无第二人可媲美。
出了牢狱,还未走多远,风昭言突兀止步。
四下的气氛隐约有点不对劲,云姒缓缓撑开眼。
全副武装的皇城禁军不知何时已赌死了甬道,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很快,禁军队列自动分退两旁,女人一身华服精绣着金红丹花,裙尾逶迤及地,施施然而来,她年过不惑,体态丰腴饱满,犹存风韵。
齐国雍容华贵的皇太后。
她威严的声色如锐刃,在这深重的夜里,令人心悸。
“永安侯府弃女云姒,祸乱朝纲,咒害先皇,实乃妖狐转世,本宫念她年少禁足牢狱反思,不曾想她竟敢畏罪潜逃。克我大齐者必除之!陛下为妖女所惑,不舍下狠手,那便由哀家来做这恶人!”
“来人!将其拿下,不论生死!如有违抗者,一律处决!”
弃女,妖狐,畏罪潜逃……
云姒嘲弄一笑,经过这一遭,她倒是看清了不少事。
太后如此大费周章,借太上皇崩逝斥她祸国妖女,囚禁暗牢到今日,不过是处心积虑,寻个理所应当的借口杀她罢了。
她死了,侯府便能名正言顺由二姑娘嫁入皇家,她二姐虽是庶出,却是太后的外甥女,无论如何都当得起先帝的赐婚。
为了权势,阴狠自私。
无怨仇的太后是这样,她亲生父亲乃至整个侯府亦如是。
她似乎,只是这个迢迢江山一颗微不足道的棋子……
风昭言放下背上的女子,将她护在身后,拔剑的那一瞬间眸底杀意浮现,长剑横亘于前,剑锋上的血迹未干,煞气赫目。
他一字一句如盟誓,微肃低道:“四姑娘,昭言此生不悔。”
失去搀扶,云姒清瘦的身子几乎站不稳,她眼睁睁看着风昭言冲向禁军,以一敌众拼死缠斗。
“昭言!”
他护在她身前,不知被砍了多少刀,中了多少箭,直至最后一刻,他浑身衣衫因喷流的鲜血湿透,终于双膝跪地,没了动静。
云姒呼吸一窒,眼底猩红。
娘亲走了,昭言也不在了,这个世上,她再无人可倚靠了罢……
体内灼烧生疼,混着悲痛再度席卷而来,冷汗迅速濡湿了云姒的鬓发,她几欲窒息,蓦地咳出了口血。
今晚的汤药果真有问题……
究竟有多少人想要她的命?
云姒满目的冷意瞬间凝结,美艳的眸中尽是嘲讽。
眼前是虎视眈眈的太后和将生路围得水泄不通的禁军。
云姒颤抖着站起来,抬手抹去唇边血迹,沿着下颌线被拉长的血迹,在冰冷的月光映照下显得如此可怖,如瀑墨发凌乱散落,夜风中肆意飞扬。
她逆光而立,浸染在月色里,眼尾处冰莲流光。
而那脸上的印记,第一次为外人所见,众人皆愕然,诧异须臾后又唏嘘不已,那朵妖异的冰莲,衬得她别样诡艳的美,仿若当真是倾世妖女再现。
太后眯眸下令:“杀!”
“朕看谁敢!”
箭已在弦上蓄势待发,突然一个凌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凛冽如寒玉,冷得透心噬人。
只一声,所有人立刻落下手中兵器,纷纷向那人折腰伏跪,皆不敢再妄动半分。
“参见陛下!”
太后傲视的神情掠过一瞬惊诧,很快又无声掩去,缓和了心绪后道:“陛下怎么过来了?”
齐璟眉宇间的疏离显而易见,俊眸扫过,眸心冷光一现:“如此深夜调遣禁军大动干戈,怎么,母后这是要取代儿臣,垂帘听政?”
这字字句句都叫在场众人听得心头发颤。
太后一震,后宫干政的罪名自是担待不起。
她暗自深吸了口气,敛了敛神,毕竟现如今齐璟才是这大齐的主人,“陛下言重了,不过是今夜有刺客劫狱,哀家恰巧遇见罢了。”
月下一身黑金蟒袍夺目,威慑众生的君王,眼底凝聚着戾气,漠然道:“既如此,母后就请回吧,端坐好您的皇太后,没有下次!”
太后虽心有不甘,但碍于身份,不得不折身离去,她瞥了眼不远处颤抖着身子奄奄一息的云姒,侧身离开的瞬间,眼底划过一丝诡谲,朱唇勾起的那一点弧度叫人看不明白。
齐璟疾步上前,长臂一伸将柔若无骨的女子捞入坚实的怀抱。
怀中的人儿气息微弱,唇边的深色血痕那么刺眼,齐璟墨玉般的瞳仁猛然一缩:“李桂,传御医!”
跟随身侧的李公公忙颔首授命而去。
云姒突然用力咳了几声,再也耐不住体内揪心的疼,鲜血一口又一口噗了出来。
齐璟眉头紧拧,捏在她肩膀上那骨节分明的手不动声色收紧。
云姒慢慢半睁开眼,抱着自己的那人,侧颜轮廓分明,双唇抿得很紧,浅薄的唇形,像极了那个她心心念念的人。
可现下这人,是大齐的帝王啊,怎么会是她曾在烟花雨巷遇见的那人呢……
熟悉的感觉蔓延心头,连日来的身心折磨,让她一瞬间眼眶发热。
云姒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吃力抬起手,冰凉的指腹颤巍巍碰了碰他的唇。
“傅……君越……”
那声几不可闻的熟悉低唤,齐璟指尖微动,眸底逐渐幽深。
他冷峻的脸紧绷着,情绪难辨。
齐璟点墨般深邃的眸子定定凝住云姒的脸,半晌后,声音如静夜深沉:“朕让李桂给你带话,可你怎如此固执,宁死也不肯应……”
话?什么话?
云姒想要问他,意识却涣散了开,抚在男人唇瓣的手无力滑落了下去,她再无知觉。
良久,怀中的人身体逐渐冰凉。
男人呼吸粗重,双手难以察觉地微颤,却是一言不发。
那一刻,这方寸的天地,仿佛所有的星月都坠落在了他们身上,云姒惨白的脸庞上,眼尾的冰莲流光更盛。
“今夜所有驻守禁军,擅离职守,目无尊法,”齐璟垂敛深眸,一字一句,阴沉狠厉:“就地斩首,以儆效尤!”
大齐的帝王,一夜之间,斩杀百人。
那夜的皇宫,染尽血色,近乎修罗炼狱。
后世子民只以为,那是因为太后把持朝政之意惹怒了君王。
却没人知道,君王真正的心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