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1 / 1)

在周恪那声尖利的叱喝之后,音频戛然而止。

一片沉默。

良久,于朗开口:“说说吧——迟洋?”

迟洋深深垂着头,不说话。

“我一直都知道,”于朗不紧不慢地走到迟洋面前:“你没有告诉我们全部真相——但没关系,至少你要找周恪,这一点是真的。不过现在,迟洋……我觉得,你已经可以相信我们了,对吧?”

“如果你是不相信我和小邱,”杨记叹了口气:“那这么说吧,小迟,我们俩回去之后把报道一写,就可以从报社滚蛋了……我都在《每日北京》干了十多年了你知道吗?我这次是真豁出去了。”

迟洋还是沉默。

于朗抱着手臂,兀自点了支烟,也不催他。

在于朗点燃第二支烟的时候,迟洋抬起头,哑声说:“我和周恪不是在后海认识的,是在……三里屯。当时我陪大学同学去酒吧找她男朋友,到了酒吧,就看见她男朋友和一个女的搂在一起。我同学气疯了,上去泼了那女的一脸酒,拉着男朋友跑了。

“我被留在原地,还挺尴尬的,一圈的人都看着我们——看着我和周恪,她一脸酒水滴滴答答的,很长的头发黏在脸上。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站在那儿不动,她那么瘦,大冬天的就穿了条没过膝盖的抹胸裙……我看她可怜,想着一个女孩儿,估计也挺没面子的吧,我就走过去,给她披了件衣服。

“就是那天晚上……我和周恪在酒吧聊天聊到凌晨三点,当时我完全不知道她……是跨性别者,她有胸,很白,声音是粗的,但她告诉我她感冒了。我们都喝了一点啤酒,乱聊,她是贵州人,我问她贵州是什么样,她说其实挺漂亮的,山很多水很多,树枝在冬天也有叶子,不像北京,一到冬天树都是光秃秃的……凌晨三点她说要回去了,我问她能不能把手机号给我,她说算了吧。

“第二天晚上我就又去了,撞上她被一个秃顶的老头搂着嘴对嘴喝酒,其实当时我瞬间就后悔了,原来她是……我是真后悔了,准备扭头走人。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她看见我了——太他妈巧了——她再晚几秒看过来我就走了,可她就是看见我了,她和我对视的时候,还被那个老头抱在怀里。

“她一下子从酒吧那个高脚凳上跳下来,扑到我身上,她一身的酒味儿……我都懵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个时候她抬起头,说,你是不是嫌我嘴脏,没关系,我们去包间,我给你口。

“我被她一路拉到二楼的包间,然后她跪在地上解我皮带,我反应过来,使劲儿推开她,让她滚……她被我推倒在地上,包间里的灯照在她脸上,亮晶晶的一片,我才发现,她哭了。

“她说,口一次要五十块钱,她说她愿意免费给我口,问我能不能偶尔来一次,和她聊聊天就行。

“那天晚上我把她带回家,才知道,她是跨性别者。然后她没再去酒吧,我们在一起了。”

江天晓倒抽一口冷气。

安静的包间里,响起小邱低泣的声音。

迟洋没有哭,他只是雕像般定定看着包间的墙,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干涸的井。

于朗:“当时你说,你是知道周恪卖淫之后,和她大吵一架,所以周恪才走……所以这是假的?”

“假的,我知道的是另一件事。”

“什么事?”

“她以前,不仅卖淫,还在酒吧里……参与了大麻交易。酒吧里有hēi社会贩毒,她们那些卖淫的女人,必须参与进去……一般是运毒。她离开酒吧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躲在我家不出门,当时她跟我说是因为她吃药吃得身体不好,后来她承认,是为了躲酒吧的人。”

“这么回事儿……”杨记慢慢地说:“那,她是因为你知道了她运毒的事儿,所以才走的吗?”

“我不知道,”迟洋双手捂住眼睛:“……报纸上登了那则报道后,她向我承认她以前运毒,我当时气急了,也怕了,我骂她说我遇见她之后就没有好事儿。”

“你怎么能——”小邱狠狠抽了抽鼻子:“你怎么能这么说她……她……”

“我错了,我后悔了,”迟洋的身体剧烈地颤抖:“我是个混蛋,我明明知道她也不想,她也没办法,她吃药,做手术,都要钱——她如果有钱她怎么回去卖淫呢?她只是想当女人……”

江天晓和何盛,把迟洋架出了网吧。

迟洋已经完全崩溃,像块儿蔫掉的果皮一样站都站不住,嘴里反复呢喃着:“周恪,周恪我错了……你回来吧周恪……我陪你回贵州……”

于朗说让迟洋自己待一会儿,于是其他人都站在外面。

江天晓默默蹲在马路边上,鼻子有些发酸。

他好像有点能体会周恪的感觉,上大学这四年他到处打工,赚自己的学费和生活费,学业就不知不觉落下,以至于到了差点毕不了业的地步。其实他并不是故意要搞砸自己的生活,只是被推着推着,他就没了选择。

那么周恪呢?周恪有得选择吗?

大概是没有的。也许她刚开始通过卖淫赚钱的时候只是想通过卖淫赚钱,然后去做手术,变成女人——可别人逼着她运毒,她又有什么办法?她有选择吗?她能拒绝吗?所谓一步错步步错的真相是,一步错了,后面的一步步,都由不得自己决定。

我们只是渺小无力的普通人,像一片叶子落尽海水,根本无法抵抗命运的滔天巨浪。

“小江,”于朗走过来,也蹲下:“在想什么?”

“我……”江天晓带着鼻音,有些不好意思:“我在想,周恪很可怜。”

“嗯,”于朗轻轻叹气:“迟洋也很可怜。”

“他如果没说那些话——”

“你知道迟洋为什么回了兰州不回家吗?”于朗打断江天晓:“我想是因为他的父母知道了他和周恪的事情。”

“什、什么?”江天晓错愕:“为什么?”

“去迟洋家的时候,我在他家的鞋柜里看见了两双布鞋,”于朗轻声说:“农村人常穿的,黑色的,很大,能看出来不是迟洋的鞋。我想可能是他父母去他家时穿的。”

“……所以,迟洋已经和他父母闹翻了?”

“嗯,有可能,”于朗朝车里看了一眼:“所以我说迟洋也不容易,他一个重点大学毕业生,在北京的重点高中教书,完全是一帆风顺的生活,如果他能找一个正常的女人恋爱结婚,那么绝对比和周恪在一起,少很多麻烦。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他愿意接受周恪以前卖淫,愿意接受周恪是跨性别者,这已经非常……不容易。”

“他们……”江天晓鼻子还是发酸:“他们太惨了。”

“嗯,”于朗抿着嘴唇,目光中带着几分意味不明的凄凉:“都是命。”

迟洋在车里独自待了一个多小时后,打开车门冲着于朗走过来:“于朗,对不起,现在我已经没有任何事情隐瞒了……运毒就运毒,犯法就犯法吧,我只想找到周恪。”

“嗯,”于朗点头:“我不知道周恪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你发现没有?他留下的音频,这都是他受威胁的证据,他好像是想把真相一点一点告诉你。”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迟洋说:“为什么不能……亲口告诉我。”

“你的父母还好吗?”于朗问。

迟洋沉默几秒,摇头:“我妈知道了我和周恪的事,闹过一回自杀,喝农药……救回来了,但是胃烧坏了,现在还住在医院。”

于朗没再说什么。

开车驶出胜胡沟的时候,迟洋的邮箱再次收到邮件。

发件人依旧是周恪,依旧是定时发送。

迟洋:

原谅我用这样的方式,一次次与你告别。我不敢当面和你说,甚至连电话也不敢给你打。我怕我一听到你的声音,就会忍不住回来找你。回来找你,然后继续拖累你,折磨你,最终毁掉你的生活。你和我在一起,已经受了很多苦,这是我没法弥补你的,你给我花了那么多钱,你妈妈自杀,现在甚至你的工作也要被我毁了。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知道如果我回来找你,你肯定会原谅我,你会说没关系我陪着你。正因如此我不能回来找你。

我想你已经看出来了。我啰啰嗦嗦发了这么多邮件,去了这些地方,说了这么多话。不过是因为,我舍不得你。我把告别的时间拉长,好像就能和你多待一会儿。

亲爱的,你知道,我舍不得你。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日子。

但是时间到了,我不能再犹豫了。我希望你能好好的。你知道,我爱你。

周恪

于兰州

“他……又回了兰州?”

江天晓愣愣看着屏幕。

“回兰州去吧,”于朗顿了顿,看着迟洋说:“兰州是你的家乡,也许他……想通过这种方式,和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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