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轻柔拂过树梢枝头,引起簌簌响动,透过树影间的斑驳间隙,可以看见天上的圆月。
地上的一切,沾染上皎洁的月光,便像是沁入了水中,影影绰绰,不尽真实。
几乎就在孚祗说完那句话之后,穆祀的眉,就皱了起来。
熟悉他的人都知,这是动怒的前兆。
他贵为九重天储君,身份尊贵,更在诸族少主和姑娘之上,从小到大,鲜少有被违逆的时候,更别提孚祗的身份,只是南柚身边的一个从侍。
穆祀手掌微微握了一下,手指关节泛出细腻的白,他顿了一下,隐忍地道:“右右有伤在身,孤不欲此时与你动手惹她不快,你即刻退下,今日之事,孤不与你计较。”
孚祗一身月白长衫,玉冠束发,衣裙猎猎,浑身都透着令人舒服的干净气质。听了穆祀的话,他难得蹙眉,言语之间,终于带上了些许的情绪:“殿下还是改日再来吧,姑娘今夜,不见外人。”
穆祀便垂眸,沉沉笑了一声。
乌云堆积,飞快地将圆月遮挡住,风声啸然。
穆祀毫无征兆腾空而起,手掌微握,没有任何花里胡哨的招式,直接一拳重重推出,万钧的力道裹挟着无与伦比的法则意志迎面袭来,后路直接被封死。
穆祀高高在上,俯瞰着整座院子,声音淡漠而冰冷:“区区折柳,也敢阻孤的路?”
与他对战,好似没有暂避锋芒一说,只能直撄其锋,一退,便败。
风声变得凄厉起来,像是九幽深处的嚎哭,那一拳下去,万物都好似静止在了原地,拳印以看上去缓慢,实则疾迅的速度正面压向地面上站着的少年。
孚祗面色不变,手指微动,千万条折柳凭空出现,疯狂生长,抽枝,短短一息之内,便集结成了百丈庞大的绿色墙体,两两相撞,宏大的音浪传开,久久不散。
两人错身,各退几步。
穆祀深深地看了一眼对面的清隽少年,嘴唇翕动:“原来,是孤看走了眼。”
孚祗垂着眸,既无半分得意之态,也不显得自卑,他安静地站着,如修竹,如白雪,如皎月,自有姿态。
面对这样的人,方才那一拳,便好似打在了一团棉花上。
穆祀闭眼,再抬眸。
那一双深褐色总蓄着威严和冷静的眼眸中,陡然现出重瞳来,这一刻,他眼中,即是四海八荒,即是天地万物。
一股无形而有若实质的压力,像是一座座山岳,从天而降,足以把眼前一切碾成齑粉,化作青烟,不复存在。
南柚听到动静,察觉到不对,出来看到的,正是这一幕。
她在见到穆祀重瞳的那一刻,如同遭遇重击,她强迫自己别过头,扶着墙,重重地喘了一口气,而后咬牙,大声道:“穆祀,你住手。”
孚祗蹙眉,当即收手,长袖如蝴蝶漂亮的羽翼,在空中腾出轻盈的弧度,他几步掠至南柚身侧,顺着她的脊背抚了两下,而后将一颗丹药递到她的唇边。
南柚咳了一声,腰弯了下去,咽下了那颗有点苦涩的丹丸。
穆祀没想到南柚会在这时候出来,他眸中光亮明灭数次,方渐渐归于平静。
强自压下来自重瞳的招数反噬,他也不好受。
“右右。”穆祀行至她跟前,细细观察她在月光下越发惨白的小脸,眉峰锁得比被孚祗拦在院外时还要紧,“你怎么伤得这样重?”
南柚恢复了些气力,她直起身来,言语是从前未曾有过的冰凉与生疏:“太子深夜前来,二话不说便在我院外对我的人动手,意欲何为,寻衅还是示威?”
一句话,亲疏远近,分得再清楚不过。
“此事,是我唐突了。”穆祀目光落在她身上,半晌,开口道:“我找你有事,外面风大,进屋说吧。”
南柚与他对峙片刻,最终,冷然抬眸,进了屋。
穆祀对南柚没什么脾气,他伸手摸了摸鼻梁,跟在她身后进了屋,还未开口,便听小姑娘道:“孚祗,下回不论是谁,是何身份,胆敢在我院前放肆,直接打出去,不必顾忌什么。”
她的脾性一向如此,虽然任性,但也不失可爱。
穆祀眉目稍弯,也没指望南柚能招待他,自顾自地找了张凳子坐下,听了这话,不由失笑:“右右,你现在跟我说话,怎么夹枪带棍的。”
“什么棒棍,都比不得太子殿下威风八面,威胁完这个又逼迫那个,果然身登储君之位了,就是不一样。”南柚的语气凉嗖嗖,一张小脸笑意全无。
“你跟清漾的关系,真差到了这个程度?”穆祀声音里的探究意味不加遮掩:“就连我也要因此受你迁怒?”
南柚顿时觉得头疼,她朝他比了个噤声的动作,道:“别在我跟前提这个名字。”
“若你要说的事,是关于她的,那便罢了。”月明珠的柔和晕光下,小姑娘一身素白,唇色寡淡,难掩眉间的憔悴和虚弱,“殿下承四海,未来必登天命,身份尊贵,非我辈能及,从前之事不提,只今后,该保持距离,轻易不往来。”
“右右。”穆祀打断了她,“我今夜来此,是想同你好好解释此事,你何故处处与我相对,不让分毫。”
“我虽处天宫,清漾与你之传言,亦有所耳闻。你我自幼相识,数千年的交情,若无缘由,我怎会帮她。”
南柚深吸了一口气,音色清冷:“你要说什么,想说什么,我都知道。”
“现在花界无主,内乱不休,且早已脱出天族。你身为储君,在此时找到一个身负花主皇脉的姑娘,好好培养,再扶持她登上少花主之位,未来,她登顶花界,自愿成为你的鹰犬,花界将再次为天界效力,这桩事若成,足以将你在天族的声望推向巅峰,再无人可撼动。”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南柚一字一顿:“与这份功业和助力相比,区区三五千年的情分,在殿下的眼中,又算得了什么。”
看过了书籍的南柚再清楚不过,穆祀心狠起来,能做到怎样的程度。
穆祀眼中划过异色,他并没有出声反驳,而是靠在椅背上,一副沉思的模样。
“你如何知道清漾身负花族皇脉一事?”穆祀见她没打算回答,换了另一个问题:“你担心她与你作对?”
“不是担心,是她早在进深宫之前,就已在与我作对。”南柚闭了下眼:“穆祀,我不怪你,说到底,我们不过是儿时的玩伴,人总会成长,特别是我们这样肩上承载着无数期待和责任的皇族子弟。”
“若是你我身份互换,说不定,我做得还不如你。”南柚嘴角动了动,“只是我与清漾之间的纠葛,远不是你所见那般,我和她之间,没有和可以讲,我亦不想跟与她亲近之人接触。”
“我们之间的来往,亦可断了。”
穆祀的眼神,在她说断了那两个字的时候,陡然变得深邃无比,像是打翻了一池墨水,晦暗流转,重瞳隐现。
显而易见,他情绪并不如表面那般无波无澜。
他了解南柚,从小娇宠着长大的姑娘,在外知理得体,落落大方,但跟亲近之人相处时,却总带着点小脾气,闹腾不休。
但绝不轻易说这种说要断绝往来的话。
她其实,是个十分珍惜身边之人的姑娘。
“你才回来,情绪不稳定。”穆祀食指摁了下眉心,站起来身,行至门口,又停了下来,从袖袍中拿出一个莹白的小瓷瓶,道:“这药对身体损伤有好处,你拿着。”
南柚拒绝得飞快:“我已有了许多此类的丹药,你拿走。”
“若是不想收,便丢了吧。”
夜深露重,灯火长明。
穆祀回到自己的府上,有点疲惫地捏了捏额角,他身边的从侍适时奉上一盏茶,斟酌再三,问:“殿下可是为方才南柚姑娘所说之话烦忧?”
穆祀揭开茶盏,看着上面的浮末,声音沉沉:“右右不是那种心胸狭隘的姑娘,孤从未见她如此厌恶抵触过一个人,甚至连带着不分情况迁怒到孤身上。”
“殿下有殿下的苦衷,清漾姑娘确实是我们一举控制花界的关键突破口,眼下的安危,不容有失。”
“方才殿下给南柚姑娘的那瓶灵药,整个天宫也只有三瓶,殿下自己一颗未留,全给了南柚姑娘,如此心思,臣未见殿下对第二人有过。”
“孤方才,还未开口,便被她猜中了心思。”穆祀苦笑了一声:“明知孤意在何处,她也绝不松口。”
“能惹她恼至于此,这个清漾,不简单。”穆祀沉思片刻,摆了摆手:“去查,将她自出世起到现在,所经历的大小事宜都查清楚。”
“还有,后日的鸿程赛决赛,让清漾受些挫折。”穆祀想起浑身刺都竖起来的小姑娘,眉眼很浅地弯了一下:“受了那么重的伤,总该让她开心一些。”
满天月色像是被揉碎了撒在天空中,夜风带着点清凉的柔意,南柚坐在庭院后的秋千架上,微一使力,两条腿便荡在空中,小姑娘玩心颇重,很快就将方才不开心的事抛在了脑后。
孚祗在背后守着她,像是要融入进月色中。
南柚玩了一会,也停了下来,她吸了吸鼻子,问:“孚祗,你还生我的气嘛?”
“这半年,你都没怎么搭理我。”小姑娘的声音委屈下来,连带着脸上的神情,也在顷刻之间,配合着话语,变了个模样。
孚祗沉默了片刻,旋即败下阵来。
当时,她抽了自身血脉之后,身体虚弱得不像样,他只得闭关,为她炼制灵药,温养身体,来回几次,哪有时间和心思像从前那样,日日出现,逗她开心。
“姑娘,臣没有生气。”少年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纵容,又带着些许无奈的意味。
“那你离我那么远做什么?”南柚捏了捏鼻尖,小脸垮了下来。
孚祗便依言走近了几步。
受星族血脉影响,南柚成长速度格外慢些,同龄不同族的伙伴们好多都已长成了窈窕姑娘,只有她,还是小豆丁一样,永远都不往上蹿个子。
两人站在一起,南柚得仰着脖子去看他。
她眼珠子一动,孚祗就知她的心思,少年蹲下身,将她抱起来,她便顺势将下巴磕在他的肩膀上,乖乖地不吭声,半晌后,她偷偷拿眼去瞅他。
“我知道错了。”与那双清冷冷的黑眸对视不过一息,南柚便垂着头,开始承认错误:“当日那样的情况,我也是实在没有别的办法。”
“不过,这样的事,不会再有第二次了。”她闷声闷气地保证。
“姑娘。”孚祗抚了抚她柔顺的发丝,清淡的果香散开,他道:“臣知道姑娘有自己的计划,但任何事情,都应以自己的身体为先。”
“不是每时每刻每一次出事,臣都在姑娘身边。”
南柚的身体蓦地僵住,她没有回头,小脸靠在他的肩胛骨上,很轻地蹭了两下,而后问:“你要走了吗?”
从捡回那根折柳,到他修出这具身体,她从来都知道,温柔的少年,与她终有一场离别。
小姑娘吧嗒吧嗒无声掉眼泪,但也遵守着那日的约定,绝不开口挽留。
孚祗哭笑不得,他拍了拍小姑娘的后背,很轻地叹了一口气,像是某种示弱的妥协:“臣不走。”
“只要姑娘还需要臣,臣就留在姑娘身侧。”
作者有话要说:来了来了。w,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