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定眼前这位高昌王后神智还算齐全,许敬宗惊魂未定,心中暗骂,这女人疯了吧?
知不知道现在已经改朝换代,找俺一个前朝旧人私下里来说前朝故事,传了出去那还了得?
许敬宗满心的后悔,不该见她啊……
嘴上却道着,“殿下是去年入唐的吧?路上没人跟殿下提起前朝旧事吗?怎么到了扶风却来问俺?”
许敬宗看着颇显憔悴的“外来人”,神态间已不如方才那般恭敬,涉及到了他自己的仕途,高昌王后的身份可不足以让他低头。
宇文玉波:“知道你们不想提起前朝之事,俺也不问那么多,哼,杨氏没什么好人,害死了不知多少宇文家的人……
俺只想问你,俺那姑母宇文娥英还在否?”
许敬宗又被吓了一跳,宇文娥英为谁他自然是知道的,只不过……那已经是一份比较久远的记忆了。
宇文娥英是北周宣帝宇文赟和皇后杨丽华的女儿,炀帝杨广的外甥女,杨丽华就这么一个女儿,后来和陇西李氏联姻,嫁给了幽州总管李崇之子李敏。
当年选婿之时据说场面闹的比雀屏中选的李渊还要大上许多。
再仔细回想,许敬宗勐然记起当年好像听到过一个传闻,去高昌和亲的华容公主的生母其实是北周清河公主宇文娥英。
北周皇族在文皇帝杨坚当政之初其实就被杀的差不多了,为了显示自己没那么绝情,杨坚耍弄了一下手段,让一些宇文氏的人过到了北周皇族的族谱上,把宇文皇族的族谱弄的乱七八糟。
宇文玉波其实叫李玉波,只不过自小就过继到了北周颍王宇文衡一支,改姓宇文,于是便有了宇文玉波。
宇文玉波实际上是炀帝杨广的舅外孙女,挑选宗室女的时候,不知怎么被杨广选中收为义女,赐了个华容公主的爵位,嫁给了麴伯雅。
可以说北周皇族和陇西李氏,弘农杨氏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姻亲关系,有着亲情,可更多的则是无数的血仇。
宇文玉波此时问起姑母,实则是在问自己的生母可还安好。
给许敬宗的感觉则是几代皇族的隐秘之事扑面而来,让他好像溺水一般,有了窒息感。
宇文娥英……早就殁了,而且下场极为凄惨。
大业十一年,杨广已是狼狈不堪,整个大隋更是烽烟四起,民不聊生,又有方士说什么李氏当兴,杨广疑惧之下,怀疑到了当时的左屯卫将军,左光禄大夫李敏头上。
李敏能文善武,是当时陇西李氏的代表人物,比唐国公李渊的名声还要大,又是北周的驸马,如果他能活的长些,后来估计也就没李渊什么事了。
正因为太过出挑,才进入到了杨广的视线。
当时局面乱纷纷的,李敏被满门抄斩,宇文娥英赐死,一大家子上百口人,被杀的干干净净。
当时许敬宗只是听说,宇文述表奏李敏谋反,拿到杨广面前的却是宇文娥英的供状,其实根本没什么扎实的证据,只凭宇文娥英的笔迹,杨广便杀了李敏,李浑等人满门。
后来有人按照“规矩”,说是宇文述构陷李敏所致。
可当时人们都清楚,这显然是杨广自感穷途末路之后的癫狂之举,陇西李氏一下没了一个大枝,把关西姓李的都给吓坏了,同时也结下了无数深仇大恨。
杨坚一枝最后死的那么干净,其中陇西李氏没少做出贡献。
即便是许敬宗现在踏入了地方守臣的行列,他也是绝对不敢参与到这种事情当中的,十几二四年间,宇文氏,杨氏,李氏走马灯一般往来厮杀,终于导致三个大阀凋落殆尽。
曾经显赫一时的宇文氏皇族的人几乎死绝了,杨氏主枝是同样的下场,陇西李氏后来则在李渊带领下分崩离析,元气大伤。
…………
天翻地覆般的人事变更,该怎么说起呢?
宇文玉波看他迟迟不开口,已是有了几许不详之感,“我那姑母是不是遭了不测?你尽管说来,俺又非小儿,还能在你这里哭闹不成?”
许敬宗做无奈状,调和着自己的语气说道:“不敢相瞒,大业十一年还是十二年来着,上柱国大将军宇文述发左屯卫将军李敏谋反事,奏于御前。
手中持有的正是清河公主亲笔所书供状,夫妻二人……李敏满门抄斩,清河公主赐死,未听说有人幸存……结果就是这般了,其中详情俺也不曾知晓,还请殿下节哀。”
宇文玉波垂下头,满头黄发披下,也看不清她的神色,良久她才抬起头,已是双目泛红,自言自语道:“这么说来,家中就剩下俺一个了?”
许敬宗也是默然无语,酒菜陆续送了上来,他挥了挥手,屏退下人。
“十几年前的旧事了,如今怕是已没几个人记得,即便记得,也不再轻易提起。
前些年,陛下诏秘书监正温彦弘,着作郎虞世南等修隋史,为前隋诸人正名,俺记得李敏正是其中之一。
殿下此番归来,依我看还是莫要追究前事为好……”
宇文玉波横了他一眼,无胆鼠辈,怨不得活到了现在,她拿起酒杯便灌了一大口,酒不甚烈,无法浇灭她心中的伤痛。
“杨广杀了我姑母一家,他也早死了吧?”
许敬宗嘴角抽动,“炀帝崩于江都之乱……这样吧,反正殿下到了长安寻人稍稍打听,也能知道始末,俺在这里便跟殿下说说早年故事,就不用殿下一句句的追问了。”
宇文玉波点了点头,高昌和中原隔绝了近二十多年,再听到中原的消息还是从突厥人口中得知,中原早已换了天地。
宇文玉波听了些传闻,倒也不怎么震惊,宇文氏从元氏手中接过皇位也没多少年头,后来姓杨的便又把宇文氏给赶了下来,杨家人没有坐稳当,又换了姓李的,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地方。
…………
她一口一口的喝着酒,酒杯空了便自己倒酒,默默的听着许敬宗的述说。
都是很官方的说法,从杨广三征高句丽开始,一直到隋末战乱,再到大唐初立,十几二十年间风云变幻,王朝更迭。
许敬宗一一道来,他口才不错,条理清晰,早年的一桩桩大事,皆无遗漏,却绝不会在细节之上停留。
等许敬宗口干舌燥的讲完,还有些意犹未尽的舔了舔嘴唇,波澜壮阔的隋末乱世,是有志男儿最喜欢的世道,即便在其中肝脑涂地也是无怨无悔,许敬宗自然也不例外。
当然了,惜命如他,却是绝对不愿意再重来一次的。
最终他做出总结,明君起于晋地,以唐为号,遂使豪杰归服,四海升平……此时若是有笔墨在,他自忖便能做出好大一篇文章。
宇文玉波已经吃了半饱,酒也喝了不少,脸色红扑扑的,见他不再叽叽歪歪,“说完了?说完了就陪俺饮上几杯。
死了那么多的人,看你却兴致勃勃,数长道短,看来也不是什么良善之人……来,敬那些死了的,还有咱们这些活着的,饮胜。”
说了半天,原来人家根本没有仔细听,也许她在意的其实只是自己的家人而已,其他的又干她何事?
许敬宗憋着气和她喝了一杯。
宇文玉波哈了一口酒气,赞叹的说道:“还是咱们这的酒好喝,西域的酒他娘的都是给娘儿饮的,没什么滋味。
启程的时候你给我带几坛,等俺到了长安见了皇帝,给你说几句好话。”
许敬宗心肝颤了几下,心说俺可谢谢你了,只要别说俺招待不周其实就成,不用说别的好不好?
他觉着这女人见到皇帝,说话要还是这么不中听,很有可能会被砍掉脑袋……
“小事而已,从扶风再往东,便是京兆地界了,殿下缺什么只管向地方守臣讨要,他们一定不敢推拒。”
宇文玉波看上去像个酒鬼,自斟自饮,此时已是有了几分醉意,“皇帝姓李,照你所言,就是扶风人氏,是不是和陇西李氏有旧?”
许敬宗想了想道:“陛下先祖乃是汉将军李广,从这里说起的话,陛下一族属陇西李氏无疑。
可陛下从来未曾自道其宗,遂无人言及于此。
不过皇后娘娘倒是出自三原李氏一脉,此陇西李氏之别枝也……”
宇文玉波哈哈一笑,又饮了一口,之前流露出来的伤感在她身上已找不到什么痕迹。
“那不还是咱家亲戚?看你主意挺多,我来问你,若俺向皇帝讨要高昌王位,他能答应俺吗?”
许敬宗无语的大口饮了一杯,这婆娘有点疯,可说起来,高昌小国也不算什么,哪个公主的封地不比它大?
许敬宗稍一思索便问道:“高昌国王现在是……”
宇文玉波:“麴文泰,麴伯雅的长子,母亲是回纥人,若非他与回纥人有所勾结,俺早就是高昌国王了。
杨二真是该死,若不是他……俺有大隋做靠山,鞠文泰还能活到今天?
俺把他撇在敦煌,先来大唐,就是为了这个,高昌国中的将军都听俺的使唤,就是那些回纥崽子跟俺作对,他们又听突厥王账的,俺奈何不得他们,只好改嫁……”
说到这里,宇文玉波已是怒从心起,拿起酒杯便摔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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